临城,赵理带着圣旨,连续数日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八日天黑前抵达君府。
少年时的君琛是什么模样,他还记得很清楚。二十岁的君琛比十四岁的君琛更加稳重,见到他时也只是眼眸微微一亮,并没有像儿时一般兴冲冲的跑到他身边,伸手冲他要礼物。
看着这样的他,赵理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心疼。在临城的这些年,混小子早已没了年少时的任性妄为。
君琛面色淡然,唯有了解他的周世仁与沈从安知道,他的脚步比平时快了两分。
“舅舅。”赵理拍了拍他的肩,眼眶微润:“好小子,你长大了,上一次见面还不到我的肩膀,现在居然都比我高了。”君琛想了想,认真道:“临城的水比京城的养人。”听到这话,赵理蓦地笑开:“多年不见,你这混小子还是满口胡话。”谁都知道临城烦乱,气候恶劣,时常爆发各种争斗,见血已成了每天都会发生的常事。
这样的环境又怎能可能比繁华的都城更加养人?然而君琛的神情却是清明,没有半分欺骗的意思,赵理沉默片刻后,慢慢道:“我知晓你有心结,不愿回那是非之地,我不会逼你。”君琛看着他,并不打断。
“我这次来的目的想必你已经听说了,你若不愿意,不必顾及其他,等会我照常宣旨,你照常拒旨便是。”君琛掀开眼皮,懒懒的看了眼旁人手上捧着的木盒:“舅舅宣旨吧。”多年以后,混小子的性子仍然不讨喜。
赵理自木盒里拿出圣旨,也不管君琛跪或不跪,径自念了出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君门君琛,数年统兵御将,驻守临城边城,多次攻破敌国洲地,慑敌有功,着即封为大将军,命其尽快返回皇都行封礼,钦此。”君琛倚在门边,长身玉立。
从赵理宣旨那一刻起,他不曾跪下,亦不曾颤动眉眼。如一座雕塑般,仿佛这一切于他而言无半点关系。
临城天气无常,一阵狂风袭来,衣摆纷飞摇动,身着大红色衣裳的他站在人群中最为醒目。
院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君琛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拒绝来自皇城的圣旨,无数使臣吃了他的闷亏却拿他毫无办法。
在这一刻,没有人相信他会接旨,赵理早已做好被拒旨的准备,就连说词都想好了,只等君琛‘抗旨’。
他终于动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单手将赵理手里的圣旨接了过去。
“君琛,接旨。”院中肆虐的风声戛然而止,随之传来的是众人不可置信的骚动声。
他的态度虽漫不经心,可他接旨是事实。赵理难得愣怔,以为他在顾及自己,心口像是被堵了团棉花般难受,百味杂陈:“其实,你不必为了我而为难自己……”所有人都知他与君琛关系不一般,即使不是他的嫡亲舅舅,也是唯一不会被君家拒之门外的亲人。
这一次皇帝之所以派他前来,就是怕君琛放肆拒绝,想借他的手给君琛施压。
而今的结果,或许他真是拖累了君琛。君琛不见半分被算计的恼怒,唇角不经意的划过一丝笑意:“此事与舅舅无关,是我欠了一人。”赵理拧紧眉心,询问他道:“谁?”君琛却是摇头:“既是我欠的人情,与舅舅无关。”左一句和他无关,又一句和他无关,如果赵理不是早就知道君琛是这么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或许此时已经被气的不轻。
使者队于君家暂住。夜晚,君琛提着一壶酒上了房顶。沈从安站在外廊抬头看他,失笑道:“你喝酒掀房顶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君琛摇晃着手中的酒壶,一贯慵懒的面容上也锁起了眉:“怕是这辈子都没办法改了。”沈从安是个文人,武功比不得君琛,他上房顶,必须要借旁边那棵大树,上去的过程虽有些狼狈,结局却是好的。
他从君琛手里抢过酒壶,朝自己大灌了一口:“你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会接旨,也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会那么容易接受皇帝的安排。
“说吧,这次回去,可是因为太子?”除了这个原因以外,他再想不起其他。
来此传指旨的虽是赵理,以晋安皇的性子,若无法成功将君琛召回去,或许会受到些许惩罚,但也只是不痛不痒,根本无法撼动赵理的丞相的位置。
君琛不答反问:“你说,现在的京城是个什么模样?”沈从安略略一想,想起赵理那双紧锁的眉头:“蒋伯文一手遮天?”君琛却不再说话,也和从沈从安抢酒壶。
沈从安笑了笑,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怕太子年幼,终有一天,蒋伯文会不满于现状对她下手吧?”众所周知,蒋伯文深得晋安皇的信任,朝堂上近乎有一半都是他的人,这样的人一旦发起疯来,非常人能够抵抗。
就算是东宫太子,也只是空有名头,手中并无多少实权。回想当时戚长容来临城的时候,确实是一副好欺负的小绵羊模样,这样的人放在京城,就如一只绵羊放在狼群中,只有等死的份儿。
君琛偏头,眸中划过一丝困倦,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周世仁跟我一起走,你留在这里替我守住临城。”见他仍旧一副懒散的模样,沈从安面上有些无奈:“周世仁管不住你。”
“他也管不住临城,你们二人势必要留一人。”沈从安嘴角的笑容消失:“想清楚了?你可知回去以后你要面对什么?”大将军地位位同三公,哪怕是蒋伯文都会对他心生忌惮。
那人眼里可容不得沙子,此次回去麻烦必不会少。君琛慢吞吞的道:“那又如何,你何时怕我见过。”他也想诸事不管,远离皇城硝烟,终生不踏入皇城一步。
只可惜他平生最讨厌欠人情,更别说是救命之情。既是救命之恩,便回去走上一趟。
大理寺冰冷的牢房中,从前光鲜亮丽的包一默此时却如一条落水狗似的,一头秀发如蓬松的稻草,如玉般的肌肤上也尽是鞭痕。
她在大理寺的日子并不好过。每日都会有不同的人来对她进行审问。或鞭挞,或炮烙,语言辱骂已成了最轻的惩罚。
那些人给她下了一种药,让她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她想死不能,想活无门。
今日负责审讯她的是蒋伯文。只见她被狱卒从牢房拖出来绑在十字架上,行过之处,地上留下一条十分清晰的血迹。
蒋伯文抬眼看去,声音里尽是凉薄:“包一默,试题丢失一案与你可有关系?”
“你的同党是谁?”
“盗取试题与你有何好处?”
“你认不认罪?”……每个人审讯她的人所问问题大致相同,令她烦不胜烦。
前几日无论是谁来,她要么咬紧牙关不吭声,要么随意糊弄几句死不认罪。
可今日她沉默了,不是距死不认的沉默。而是在衡量。被拖出来之前,她被浇了一桶冰水。
她的眼前已经模糊,看不清蒋伯文的模样,只能从声音的来源处判断她的位置。
从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时,她接到了他的指令。她认不认罪?认罪。必须有人担下这个责任,以防那些人继续搜查,查出某些不该查的东西。
“我认。”听到这两个字,蒋伯文下意识抬头,阴暗的牢房中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良久,他声音平静,毫无波澜的道:“将罪状拿来,让她签字画押。”包一默颤抖着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人都是怕死的,她也不例外,但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死。蒋伯文忽然走到她身边,将填上她名字和手印的罪状拿开。
包一默握紧拳头,低下头被狱卒重新拖回牢里。对于蒋伯文一出马就拿到了认罪书,杨一殊和王哲彦皆不掩饰各自的差异。
前两天是他们主审,无论他们用什么办法,威逼利诱都无法使她开口,更别说是让她主动认罪了。
对此,蒋伯文做出解释:“我审她的时候,她已被打的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许是被折磨够了,想要一个解脱。”杨一殊与王哲彦半信半疑。
不过,担惊受怕近半个月,他们终于可以微微放心了。杨一殊道:“既然她已经认罪,明日我便将罪状上呈天听,让陛下定夺。”王哲彦兴奋道:“我马上带人抄了天香楼,听说天香楼富得流油,超了它入国库,想必陛下脸色也不会太难看。”说做就做,王哲彦立刻与另外两人拜别,兴冲冲的带着一帮官兵前往花街柳巷,将被封起来的天香楼抄了个七零八落。
蒋伯文刚出大理寺,巴托已然等在外面,两人并肩而行,行至马车旁,巴托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大人,一默她……”蒋伯文踩着木凳上马车,低声道:“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她,谁也不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