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安一诧,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将军的绸缪到底是为什么。
几次三番挑衅,在真正打起来之前却又如滑手的泥鳅让人捉不着痕迹,为的便是激怒庞庐,让他自乱阵脚。
唯有出了破绽,才能更好地以破绽而击溃。
“说来说去,将军的绸缪,还是为了东宫太子。”
“你去安排一下,调五队百人精兵,今夜随我一同偷袭凉军后援,若能成功烧其粮草,斩其名将,本将军愿以君府之名,各赐百倾良田。”
说罢,君琛直接在书案后落座,两手分别撑在大腿上,一脸严肃的望着眼前的阵图。
他言语间听不出任何情绪,轻易间便舍去了君府半数家财,而无一丝不舍之意。
此去极为凶险,即便是偷袭,君琛也知无法避免死亡。
然而他要的是一只最为精锐的队伍,要的是勇往无前的勇士。
唯有如此,才可重创凉国。
只要灭杀庞庐,戚长容在燕国的处境便会好上些许,即便腹背受敌,可那把悬在她脖颈上的长刀,却不会再有落下来的机会。
“将军亲自带人前去?”沈从安不赞同的摇头:“将军乃是军中根基,不可妄动,若要偷袭凉军粮草,派遣他人也无不可。”
“除我之外,还有谁能胜任此事?”
此话说的狂傲。
君琛微扬着下巴,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
一双如雄鹰的眸子紧盯着沈从安,竟将后者盯得有瞬间的无法言语。
在偌大的军中,再找不出一人能与庞庐抗衡。
君琛确实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
半响后,沈从安皱眉:“说到底,你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东宫。”
他人虽在凉州,可上京的消息却从未错过,自然知道戚长容被逼出使的事件。
对于东宫太子如今的近况,沈从安心下已有预料。
据他所推断,这位东宫太子的处境绝不会多好。
先不说时时想要她命的蒋伯文,就说那燕国更不会是良善之地,一旦陷入那地方,便如陷入沼泽无法轻易抽身。
都知燕皇身体日渐衰败,却还未及时立下东宫,确认下一任储君人选,闹的燕国人人自危,皇子王爷们更是心下躁动。
明争暗争不断。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拿到议和书谈何容?
不过,听闻东宫离开前,从未透露半丝怯懦,便是这份气度和大胆就少有人能及。
在刚听到此则消息时,沈从安心底还对她生出了一股钦佩之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在这个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此般大无畏?
到底是皇家血脉。
“从安,待我离去后,你坐镇军中,稳住军心,待凉军后方大乱,趁势举兵而起,你我里应外合,将其一网打尽。”
“这次,我要再拿下凉国一个州!”
君琛脸色阴沉下来。
左手不自觉地摩擦悬挂于腰间的长剑。
上面所捐刻的花纹被他指腹一一划过,留下莫名的颤栗。
对那燕凉勾结,他心下异常愤恨。
如果不是蒋伯文暗中使计,情况岂会变得如此不堪?
可惜他暂时无法动弹那位身居高位的国之栋梁,只好将一腔怒气发泄在凉军身上。
至于那些与蒋伯文有勾结的,他更一个都不会放过。
君琛手指轻点剑柄,令道:“除几位心腹以外,我带人偷袭的消息不要叫常人知晓,若有人问起,你随意找个借口敷衍之。”
“事成之后,我以浓烟为号。”
沈从安神色凝重,闻言拱手:“尊大将军令!”
……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大将军主帐中空无一人,那声悬挂于内侍的盔甲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帐外守候两列卫兵,皆神色肃穆的挺直脊背,半个字也没有言语。
至于沈从安,他站在城墙上,望着在视线中缩成一个小黑点的城池,紧拧着眉头久久未曾言语。
君琛已然出动了。
在无边的黑夜中,他须得先行绕开前面那座城池,在后方进行突袭,也绝对不能有片刻耽搁,否则可能引起那座城池内的乱势,陷自己入危险之地。
想要做成这件事十分困难。
然而君琛明知此行异常艰难,却没有半分退缩的心思,只管领着众人迎难而上。
这位将军,他不似寻常将军般坐镇后方。
他宛如为战所生,无论大战小战,从未有缺席,手下所斩获的人头更是数不胜数。
君琛从来不怕丢命。
然这却是沈从安最怕的事。
摊上一个不怕死的将军,他这所谓的幕僚,从未有一刻真正放心过。
如今只希望这一次将军能多想些,多疼惜一下自己,千万不要陷入陷阱。
……
不知过去了多久,沈从安站在城墙上,在身体都快被风吹得僵硬透骨之时,他终于看见了远方升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浓烟。
隔着太远的距离,他无法听到那处的嘶吼或动乱,然那股浓烟却让他的身体瞬间回暖。
他不再犹豫,走下城墙揭旗而起,翻身越坐在马背上,领着数万将士,气势十足的往远处奔去。
转瞬间,兵临城下。
坚固的城墙破溃。
因城破的恐惧,无数百姓流窜于街道巷尾,从天而降的伙食吞噬了周遭的建筑,无数的箭雨成片而来。
凉军败势已起。
破城以后,沈从安不敢耽搁,留下数千人清理城池,手起刀落下,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自己则率剩余人数,朝滚滚浓烟升起的来源处寻去。
百人精兵,伤亡过半。
嘶吼声渐起,场面何其血腥,随处可见的残肢烂肉,昭示着此战有多惨烈。
君琛从浓烟中走出,周遭血红的火焰映衬着他如寒冰般的面色。
染了血的俊容在此刻显得无比惊悚。
身后,是相携而出的精兵队。
他们个个挂彩,受伤不清。
牺牲者更多。
走在最前方的君琛,手里提着一颗毛发旺盛的头颅。
那血淋淋的模样,在黑暗中一时让人看不见面孔。
良久,戚长容走到近处。
沈从安这才发现,他胳膊上被划了一道。
鲜血不停滴在被斩下的头颅之上。
然,君琛就像不知道痛似的。
他面色和缓,眼中的冰冷渐退:“将此投入悬挂于城墙之上,暴晒三日夜,向凉宣——夺洲,恭候再战。”
这便是要下战书了。
论打仗一事,君琛从未怕过。
沈从安抬手,毫不避讳地接过人头,而后拨开浓密的头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是死不瞑目的庞庐。
“竖子已死,还敢猖狂?”沈从安冷声而道,匕首从长袖中脱出,轻而易举的剜下庞庐双目。
回想这位凉国名将所做出的事情,沈从安只决心下寒冷。
他每过一座城池,便要血洗那座城。
这么多年来,有多少大晋子民无辜遭了他的毒手?
“此一战损失颇大,你带些人去将咱们的兄弟带回来,莫要让他们与这群狗贼同眠一处。”
君琛声音暗哑。
望着那滚滚而起的浓烟,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即使早就猜到了此站的结果,可真正面临时,还是会异常难受。
他亲自带领训练这群尖兵,让他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然后又带领他们走向死亡。
他已说不清楚,这样的场景曾面临多少次。
沈从安掩去眼中的温热,偏头朝身边的人吩咐一句,那人面色沉稳,随即领着一对人往浓烟深处走去。
他们的兄弟,自然要被带回自己的家国。
即便是死。
……
在凉州边境发生战乱时,燕国郊外也不平静。
待赴宴后,隐藏在暗中的人终于耐不住性子,趁着车队人皆醉意加身之时,从暗中一涌而出,意图将戚长容留在此地。
戚长容半卧在马车软榻上,旁边跪坐着脸色苍白的侍夏。
她们二人对车外的兵荒马乱恍若未决。
一人执书而看,一人低首不语。
不知过去了多久,刀剑碰撞声渐渐消失,罗一满身血腥味的站在车外,伸手敲了敲紧闭的车窗。
“殿下,偷袭之人不是燕国人。”
燕国人的长相与他国略有不同,能轻易分辨出。
闻言,戚长容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是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深思:“将此地处理好,孤先回兰心府邸了。”
罗一让路。
车夫驾着马缓缓驶出。
从始至终,戚长容都为掀开车帘瞧外面的场景,自然不知这一辆吸人眼球的金色马车外也沾染了无数猩红的鲜血,在夜色中看起来很是惊惧恐怖。
幸而此刻时辰已晚,加上车夫纵马狂奔,倒是没引起太大的恐慌。
待到兰心湖时,戚长容走下马车,目光却不由得落到了另一辆金色马车上。
——同样的,也沾了些许鲜血。
戚长容眸光一凝,没有只言片语,转身上了小舟。
船上除船夫外,还立着四名暗卫。
他们严严实实的将戚长容包在中间,不让外人有伤到他的可能。
短短的时间内,两位贵人出事,船夫更是心下惊惧,哪怕不知发生了什么也知情况不妙,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半。
戚长容心下有了别往的猜测。
她刚走进燕亦衡的院子,就见那人神色苍白的坐在院中,捂着嘴咳嗽一声,鲜血顺着他嘴边淋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