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九月十五,辰时初启。
在戚孜环彻夜不眠不休拟好几封言辞恳切的信件,正准备派人送出府,为接蒋尤回公主府而努力时,噩耗被带了回来。
即便蒋尤的身份敏感,可他到底是大晋国的十二驸马,在戚孜环面前,谁也无法将这个消息彻底隐瞒。
写好的信件飘洒在地,戚孜环愣愣的从书案后抬起头来,眨了眨因一夜未睡而发涩的眼睛,不敢相信前一刻听到了什么,复又问道:
“你刚刚说什么?”
前来回禀消息的侍卫跪在地上,见戚孜环大受打击,面上的情绪更是复杂难言,无奈中夹杂着几分怜悯之情。
凭借这一分怜悯,他又重复了一遍。
“公主殿下,今儿天未亮时,刑部大牢的狱卒发现十二驸马自尽于牢房之中,消息被送入皇宫,陛下念其有大义灭亲之功,不欲对其尸身有任何冒犯之举,特来让微臣转告公主殿下,还请公主殿下以最快的速度将十二驸马接回,并对其厚葬。”
侍卫每说一句话,戚孜环的脸色便更苍白一分。
等他将话说完后,戚孜环已是全然支撑不住,奋力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最后却又狼狈的跌回去陷入宽大的靠椅,双目无神的望着前方,一言不发。
侍卫不敢多留,将消息带到后立即起身告辞。
不待他走远,便听见身后屋中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以及一应物什落地后被砸碎的声音。
无法言语的兵荒马乱中,又响起了多人劝慰的声音。
最终,侍卫微微一叹,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公主府。
书房内,戚孜环掀了眼前的书案,被堆积在此的各种奇书落了一地,书皮上被洒了诸多的墨点,场面怎一个狼藉可言?
再看戚孜环,神情已至癫狂。
闻声而来的春采什么都顾不得,连忙扑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戚孜环的腰肢,泪眼涟涟的阻止了她近乎自虐的举动,喊道:“殿下!您不可如此,您不可如此啊!”
戚孜环什么都听不到,努力想挣脱春采的控制,再一脚踢翻眼前的纸篓。
“他答应过我的,再过七天就是我的生辰了,他答应过要替我贺生辰的!”
“骗子,他就是一个大骗子!他骗了我!”
无措的发泄后,便是狼狈的嚎啕大哭之声。
从出生到现在,戚孜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难过的时候。
哪怕当初算计出错,落了皇室的颜面,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柄,无奈下必须嫁给蒋尤,她也只是有一阵简短的茫然而已。
可今天。
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的疼痛。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每一次的跳动都被驳了回去,令她疼痛的同时也喘不过气。
听着耳边戚孜环的哭声,春采心里惶恐难受,就算被踢了一脚又一脚,却是咬紧牙关紧紧抱着不肯松手。
察觉主子情绪有隐隐崩溃的趋势,春采忙哭着喊着道:“殿下,您就体谅体谅驸马爷吧,驸马爷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他但凡有丁点活下去的可能,都不会把自己逼入如此境地。”
“我体谅他?”
戚孜环面上浮现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地低吼:“我体谅他,那谁来体谅我,我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妇,后面还有几十年,他想要我怎么办?他想要我一辈子活在歉疚之中吗?!”
揭破蒋伯文真面具,是她提出来的。
登申冤台,也是她提出来的。
她原本以为,就算蒋伯文死了,他也能活下来。
就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可至少能凭着公主的身份保他后半辈子无忧。
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事实是——她的驸马死了,以极其不光彩的手段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春采被戚孜环突然暴涨的哀怒吓得不轻,哽咽着继续道:“可人死不能复生,驸马爷已经死了,无论您怎样哀痛,都改变不了已成事实的结果。”
“您不该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您想想看,导致驸马爷活不下去的是罪魁祸首是谁?是蒋贼啊!要不是蒋贼躲在暗地里密谋那些大逆不道的事,驸马爷又怎会被逼到此等地步?”
“您要怪也只能怪罪魁祸首,这与您有何关系?”
随着春采的哭喊,戚孜环面上的癫狂之色也渐渐退下,理智重新浮现于她的眼中,可眼中的血丝却并未因此而减少。
不知过去了多久,戚孜环松开了自虐的拳头,任由鲜血从掌心的伤口中溢出,再顺着指尖滴落在地。
“春采,松开我吧。”
春采不安的仰起头来:“殿下……”
“你松开我吧。”戚孜环闭了闭眼,忍住心底的颤抖之意,勉强缓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察觉戚孜环身体虽然在轻颤,可情绪已然平复了许多,春采迟疑之下,终于松开了手,再跪在地上往旁边挪动了两步。
她虽不知公主为何能这般快的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可春采知道至少这是一件好事。
只要能保持最基本的理智,无论心底有多悲痛,相信公主也终能从这个噩梦中走出来。
望着一地的狼藉,戚孜环轻轻眨眼,长长的睫毛彻底剪断眸中的最后一丝温软之意。
“替本宫梳洗打扮,本宫要亲自去接驸马爷回公主府,他喜欢看我漂漂亮亮的样子。”
……
皇城,雀宫。
陈三思仰躺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手边摆着一碟花生米,蓦然从中挑出一颗往半空中扔去,小小的花生米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又准确的落入他的嘴里。
一阵咀嚼后,陈三思乐得嘴角直裂到牙根:“却是我小看了长容太子,没想到长容太子能把此事做得如此干净,连边边角角的顾忌上了,只怕日后再大晋,无人能在长容太子的手中翻出浪花来。”
连根基如此之深的蒋伯文都被连根拔除了个干净,更何况是他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陈三思乐呵呵地想着,并未察觉不远处的那人脸上的表情不怎么轻松愉快。
待他说完以后,戚长容倚靠在漆红色的宫墙下,眼神迷离地望着桂花树顶,对于陈三思的说法未置一词。
她并不弑杀。
只要那些人不做坏事,不落到她的手上,她自然也不屑于主动为难他人。
但这一点,似乎没必要特意与之说清楚。
陈三思又问道:“蒋伯文一事已经解决,长容太子打算何时放我回陈国?”
“放你回去送死?”戚长容分毫也不给面子的瞥了他一眼,道:“至少今年你别想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孤都要去收拾蒋伯文留下的烂摊子。”
言外之意,便是她根本没精力搭理陈三思的糟心事。
听到这话,陈三思嘴角抽了抽,不满的看向某个漫不经心的人:“难不成长容太子是打算说话不算话不成?你要是再不让我回去,等日后我回陈国时,黄花菜都凉了。”
“就算孤此时放三皇子离开,等三皇子回到陈国,想必该凉的也都凉了。”
戚长容不再搭理他,慢悠悠地往雀宫外走:“凉一个月与凉一年并无区别,三皇子还是再等等吧。”
见她渐行渐远,陈三思也没有步步紧逼的意思。
他当然知道接下来戚长容会有多忙,毕竟,想要完全理清楚一个奸细留下来的乱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刚出雀宫,回到东宫,姬方便向戚长容转达了侍卫带回来的话。
“消息传入公主府后,听说十二公主伤心欲绝,眼下已亲自到刑部大牢接人去了。”
戚长容褪下斗篷,坐在书案后面色如常的问道:“昨夜凌晨,十二公主与十二驸马说了什么?”
姬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戚长容的面色,见乎任何异常后才道:“十二驸马的意思是——想要与蒋贼葬在一起。”
戚长容顿了顿:“蒋贼的尸体在……?”
“府城十里外的乱葬岗。”
姬方想了想,忙低声回道:“就在今夜,乱葬岗内上百具尸首,皆会被焚化成灰。”
挫骨扬灰,便是如此意思。
戚长容低眸不语,长长的睫毛形成阴影覆在眼下,尽数遮挡了他眼中的情绪。
姬方不敢出声打扰,只能静静的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在他的耳边。
却是戚长容语气平淡的吩咐道:“今夜,你派人去将那具尸首偷出来放在一边焚化,再把骨灰交给十二,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人死,恨消。
她无意与一个即将化成灰的死人计较。
即便那人曾经是致使她夜不能寐的罪魁祸首。
姬方连忙应下。
见他还不离开,正准备执笔而下的戚长容抬头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还不走?”
听到这话,姬方紧张的搓着手,谨慎的问道:“御前大总管让奴问问殿下——殿下打算何时向全天下昭告您已平安归来的消息?”
闻言,戚长容重新垂眸,笔迹已跃然呈于纸上。
她道:“父皇是怎么安排的,便怎么去行事,孤会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