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前被数十层台阶所挡,戚长容这才慵懒的抬起眼皮,向眼前高耸的宫殿瞥了一眼。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等到眼中的情绪皆沉于底,戚长容终于收起了复杂的心绪。
半响后,她回答了之前姬方的提醒:“孤有分寸。”
有分寸?
姬方敢怒不敢言。
每当殿下说这种话的时候,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便会十分危险。
见戚长容的步伐越来越快,姬方不敢再想,连忙快速的跟上去,保持二人之间只有三步的距离。
走到御书房门前,因为东宫太子的身份,再以忧心晋安皇龙体为借口,戚长容轻松的走了进去。
只有姬方被挡在外面。
刚一进去,隔着厚重的屏风,戚长容就听见了内殿暂共休息之地元夷的声音。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片刻后,晋安皇透露着几分疲惫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叶泉呢?”
元夷如实回答:“叶大人已被太子殿下差人送走了。”
此话一出,内殿有片刻的沉默。
再之后,便是晋安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疲惫,羸弱。
闻此声音,戚长容步子一顿,转瞬又恢复正常,不容阻挡的朝里面走了进去。
脚步停在休息的软榻前,戚长容未曾抬眼,微微拱手道:“儿臣见过父皇。”
“太子免礼。”
耳边传来晋安皇中气十足的声音。
直到这时,戚长容才直起身子,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这位大晋最尊贵的男人。
此时的晋安皇面无疲色,甚至精神百倍,唯有眉宇间透露出丁点儿的病态,仿佛之前显现出的疲惫羸弱都是她的错觉。
“太子来做什么?”
问话时,晋安皇正在喝药,苦涩的药味溢满了内殿。
等他喝完之后,戚长容才开口说道:“儿臣是为君门一事而来。”
此话一出,元夷面色剧变,心中叫苦的同时,立马抬头瞧向晋安皇。
果不其然,这一瞬间,晋安皇的脸色难看至极,之前的从容寸寸消失。
晋安皇半眯着眼,不悦的打量着从容淡定的戚长容,嘴角勾勒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看这模样,竟然是走了一个叶泉,又来了一个东宫太子?
晋安皇的声音变冷:“太子是什么意思?”
戚长容顿也不顿,视线往下移了三分,落在晋安皇端着药碗的手上:“儿臣想求父皇重查此事。”
听到这话,怒意再次涌上胸腔,晋安皇声音越来越冷,怒到极致却蓦地一笑:“太子也觉得十年前是朕冤枉了君家?”
阴沉欲怒的声音,听的人心中生惧,若换做旁人定然早已退避三舍,可对于戚长容来说,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就算挡在前面的是她的父皇,也不能令她后退半步。
“是。”戚长容回答的缓慢而又坚定。
不是觉得,而是确定。
确定皇室十年前冤枉了君门。
“你放肆!!”听出戚长容的言外之意,晋安皇怒从心起,朝着她的面门,想也不想的掷出手中药碗。
见状,戚长容微微偏过头,让那药碗从她眼角一擦而过。
饶是如此,锋利的碗沿仍在她眼角留下了一条红痕,看起来很是可怖。
‘砰’的一声,碗在地上摔成碎片。
盛怒之下,元夷立即跪伏在地,瑟瑟不敢语。
有心想提点东宫太子几句,可面对晋安皇的怒意,他已自身难保。
戚长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在晋安皇面前,语气沉重:“十年蒙冤,已经够了,还望父皇怜悯君家一门忠烈英雄,还此事一个真相,莫要让他们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几番沉重的呼吸后,晋安皇眼神闪烁,意图掩盖事实:
“太子,你糊涂了,那不过是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传言,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可信度极低。”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那封‘陈罪书’真的出自蒲亭的手中,也可能是他临死之前胡编乱造的,目的就是对天下的报复,故意让所有人陷入迷惘中。”
“好比现在,对那封‘陈罪书’越上心,就越会乱了阵脚,被人所欺瞒。”
越说,晋安皇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哪怕他明知这番话才是临时编造出来的。
说到最后,一直低着头的戚长容却蓦地抬起头来,无所畏惧的迎上晋安皇的视线。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晋安皇徒然失声,仿佛所有的伪装谎言都瞒不过这双眼睛。
“父皇不必再骗儿臣了。”戚长容打断晋安皇,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的肉中,清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儿臣知道父皇是为了包庇成王叔。”
“朕……”
时隔多年,突然听到‘成王’两字,晋安皇愣怔不已,随即反应过来,想也不想的道:“此事与你成王叔无关,提他做什么?”
对,就是和成王无关。
那只是意外罢了,只是到了后来,在天下的口诛笔伐里,必须要有人承担起十万大军覆灭的罪名。
所以最后君门被推了出去。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
事到如今,晋安皇还是不愿承认曾经犯下的错误。
戚长容嘴边抿起一抹刻薄的弧度,说的话也越来越尖锐:
“如果不是为了包庇成王叔,那就是为了保全戚氏皇族的颜面,因为成王叔的所作所为会令戚氏皇族陷入天下人的质疑声中。
甚至有可能会使大晋遭到其他三国的联合讨伐,所以父皇才不得不隐瞒真相,难道不是吗?”
说到此处,就连晋安皇也被戚长容难得一见的激愤震的说不出话来。
面对戚长容清澈的双眼,晋安皇仿佛能感觉到她心底的愤怒,哀伤,一时喉头微梗。
戚长容眼眶微红,彻骨的痛意再次席卷而来,痛的她身躯轻抖,再不复之前的从容淡然。
她怎么能不恨,不怨?
曾经的君门是那样忠勇无畏,他们本来必将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笔,成为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可正是父皇为了一己私心隐瞒当年真相,故作聪明的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所以才会导致君门蒙羞,败落。
全天下都知道君门盛勇,是敌人无法跨越的屏障。
失了这道屏障,就相当于失了大晋人心。
正是因为这样,多年以后,大晋再无与诸国相抗之力。
而她,也亲历灭国。
是父皇亲自点燃了灭国导火索。
戚长容的眼睛就像是一面照妖镜,在她的面前,一切妖魔鬼怪都将无所遁形。
从未如此狼狈过的晋安皇惊怒道:“是谁告诉你这一切的?!”
“是儿臣自己查的。”戚长容笑的惨然:“从很久之前,儿臣心里就有了怀疑,只是一直不知其真假,但就在前段时日,蒲亭落网,儿臣也借此机会查到了许多皇室国王辛秘。”
查了后,就知道君门果然是被冤枉的。
急怒之下,晋安皇竟然忘了否认,只顾指着戚长容的鼻子骂:“是谁给你的胆子,你竟然敢做这些事!”
戚长容毫不放松,步步紧逼:“那父皇是承认儿臣查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晋安皇敛了怒气,冷冷道:“是真是假早已不重要,君门的案子十年前就已经定案了。”
见他明知是错却不知悔改,仿佛要破罐子破摔,戚长容从心底升出一股悲哀。
“父皇,您有没有想过,若是放任君门冤情,总有一日您会后悔的。”
晋安皇抿了抿唇,神情冷漠:“朕不会。”
“您会!”戚长容猛地提高声音,没人比她更了解父皇。
父皇在意皇室颜面,可他更在意大晋江山,倘若上辈子国破时父皇还健在,他又怎能不后悔?
戚长容收起眼中的悲意,几乎是固执的说道:“所以,为了不让父皇您后悔,也不让儿臣自己后悔,儿臣恳请父皇下令重查君门一事!”
话落,戚长容毫不犹豫的叩了三个响头。
待她抬起头来,仿佛为了斩断所有人的退路,一手缓缓伸进宽大的袖口,从里面拿出一物。
看见她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晋安皇霍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发出一声怒吼:“太子!”
听见晋安皇的吼声,元夷浑身一抖,小心翼翼的从胳膊中掀开眼皮,向戚长容跪着的地方看了过去。
明黄色的绢帛几乎闪瞎他的眼。
太子竟然拿出了当初陛下在中秋节宴赏下的空白圣旨!
元夷暗暗倒抽一口凉气,恨不得自戳双目。
只稍稍看了一眼,元夷立即复又垂眸躲藏,滔天的惊诧掩于腹中。
太子殿下竟然会为了君家做到此等地步!
她难道不知那道圣旨的价值?
“你是想逼宫吗?太子!”
“儿臣不敢。”戚长容跪在地上,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神态恭敬:“儿臣心知一道圣旨并不能代表什么,儿臣只是想以此表达决心。”
晋安皇没有理会她的陈情,仍旧固执己见,怒而拂袖:“此事不允!”
“殿外已经跪倒了一个刑部尚书,父皇是还想跪倒一个东宫太子?”戚长容语带讥:“若是如此,这皇室颜面就彻底保不住了。”
晋安皇眼神一凝,语气森然:“你在威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