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晋安皇疑心甚重,戚长容作为他一手培养的东宫之主,少不得处处遭受他的限制。
为了避免母子情深以至影响前朝政务,晋安皇明令太子不可与生母过多亲近。
于是每月十五,便是她入后宫探望琴妃的时辰。这么多年来,琴妃心酸的同时也早已习惯,见她还不到日子就踏入兴庆宫,心中惊喜交加。
然而戚长容的的身份却又使她不自觉的忐忑纠结。身处高位,特别是东宫太子,一举一动都在有心人的眼皮子底下。
琴妃虽然高兴,也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只局促的小声说道:“还不到十五,你今日来此的消息传入陛下耳中,他会不会不高兴?”相比自己,琴妃更在意晋安皇的看法。
他既不愿意孩儿与自己走得太近,她便如他所愿闭宫不出,只盼孩儿更好。
另外一边,戚自若深吸口气,颤颤悠悠的奉了杯茶递给戚长容,鼓起勇气道:“太子哥哥请用茶。”然而戚长容一动不动,审视般的将她盯着,眼中不辨喜怒。
戚自若心生紧张,手一抖,茶水差点打翻,就在她即将承受不住时,戚长容终于慢悠悠的嗯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茶。
“孤来之前便与父皇请过安,母妃不必担忧。”这算是回答琴妃先前的问题了,她心里不由得一松,意思性的问道:“太子可要用些茶点?”琴妃并不期盼戚长容会答应。
从前戚长容之所以会答应每月按时请安,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无奈之举。
她每次前来,在兴庆宫所待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炷香。可琴妃不知道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虽是抱着慈母之心随口一问,也早就做好数十年如一日被拒绝的结果,偏偏戚长容连想也未想的应下:“如此,就麻烦母妃安排了。”琴妃猛地一呆,还未反应过来。
见她如此诧异,戚长容眼含笑意并未戳穿,反倒是噙了口茶,悠悠道:“早就听说母妃宫内有一位善于做茶点的嬷嬷,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今日孤既然来了,便也想尝尝看。”琴妃搅着手帕,回过神来后连忙起身:“太子稍后,我这就亲自吩咐下去。”能进太子口中的食物必定要求味道上乘,品相精致。
兴庆宫内的小厨房一阵兵荒马乱,万般用心的使出看门功夫,力求能得太子夸赞。
用过茶点后,戚长容仍不着急离开,反倒极有耐心的为戚自若指点功课。
琴妃与戚自若受宠若惊。谁不知道太子生性孤僻,不愿与人来往,平日后宫都少来,更别说是指点公主们的功课了。
戚自若只是欣喜,以为这是太子哥哥愿意和她亲近的表现。就连兴庆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也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纷纷认为自家主子苦尽甘来,与太子之间的嫌隙得以解决。
唯有浸淫后宫多年的琴妃嗅到不同寻常的气味,心中担忧逐步升起。屏退旁人,琴妃抿唇思索半刻,还是问了出来:“太子今日言行甚是奇怪,陛下是否因外出一事为难于你?或是朝堂……”后宫不得干政,琴妃习惯谨慎,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戚长容知晓瞒不住她,也不藏着掖着:“确有不同,但与父皇无关,亦不会牵扯到母妃与皇妹。”琴妃生性聪慧,也颇有手段,立刻听出戚长容的言外之意。
与皇帝无关,那就是朝堂之故。戚长容沉吟一会儿,又道:“若无要事,母妃只管待在兴庆宫,若有风言风语传进来,母妃只管当作笑谈或耳旁风,除我之言,任何人都不可信。”琴妃一怔:“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可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有问题。
现今太子是大晋铁板钉钉的继承人,身边又有如杨太傅般的能人教导辅佐。
琴妃实在想象不出戚长容如此告诫她的原因。对于琴妃的不解,戚长容没再回答,她目光凝视在殿外天边的晚霞上,许久后,缓缓道:“时间差不多了,孤得回东宫处理要事。”琴妃下意识忙道:“既是要事,太子快回。”她是聪明人,更明白皇宫中的生存守则。
听得少,说得少,那就活得长。既然太子不愿意说,她就不再问,她愿意守在清冷的兴庆宫,只愿太子无后顾之忧。
东宫,姬方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时不时向着主殿探头探脑,又伸长脖子盯着通往东宫的宫道,脸上的焦急之色越发浓郁。
杨一殊与蒋伯文各自占据一方,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两人皆在朝堂占有重要地位,虽不曾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因立场不同,许多事的看法也不同。
桌上的茶水渐凉,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不知道换了几盏。聪明人的较量往往在一言一语中开始结束。
许是干坐着太无聊,杨一殊唤人拿来戚长容最为珍爱的白玉棋:“听说太师棋艺高超少有对手,恰巧我平日无事也会在棋上钻研一二,不知太师可愿赏脸让我讨教一番?”蒋伯文年过不惑,时间令他越发沉稳,闻言神情微动,也不推拒,直接点头应下。
杨一殊落下白子,似是不经意道:“太师诸事繁忙,今日怎会突至东宫?”黑子紧跟而上,蒋伯文不答反问:“太傅虽是殿下启蒙之师,可任教于官学,平日甚少踏足东宫,今日又是为何?”杨一殊笑道:“殿下巧得王全恩新作,我心痒的紧,等不及就过来了。”蒋伯文微微点头:“王全恩佳作确实值得一观。”话虽如此,他却神色寡淡,眼中毫无波动,看起来一点兴趣都没有,仿佛那被天下人追捧的名画家王全恩在他眼中还不如眼下的棋局吸引人。
事实也正是这样,蒋伯文藏得太深,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摸清他的喜好。
至于杨一殊,他确实欣赏王全恩的作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是喜欢还是喜爱。
两只都是修炼多年的狐狸,谁也不服谁,你一言我一语,太极打的滑溜,说了半天一个带有真实意图的字都没吐出。
棋局的气氛越发凝重,刚开始还是互相试探,没过一会就是不顾一切的拼杀,来往绝不空手而归。
渐渐的,杨一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他不敌,以一子之差输给蒋伯文。
戚长容行至东宫门前,早已守候多时的姬方连忙迎了上去,耸拉着脑袋忧郁道:“殿下,您可终于回来了,杨太傅和蒋太师正在殿内对弈,奴才瞧着气氛似乎不太好。”要是旁人他还能硬着头皮劝上两句,偏偏那两个都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随随便便的一句话都能使他丢了脑袋,他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姬方所言在戚长容的意料之中。此时的杨一殊与蒋伯文有利益冲突,暂时不可能连成一线,而且,倘若他们能坐在一块愉快的谈天说地,坐在龙椅上的父皇就放心不下了。
戚长容朝里缓步而行,姬方亦步亦趋的跟上。杨一殊深吸口气,神色转瞬自然:“太师果然棋艺惊人,我甘拜下风。”
“杨太傅客气,侥幸而已。”听着蒋伯文漫不经心的话,杨一殊抬眼看了他一眼,心里恼怒之极,呕得差点吐血。
嘴里说着侥幸,可实际他脸上就是一副应当这样才正常的表情。更让杨一殊接受不了的是,或许在蒋伯文的眼里,他连一个合格的对手都算不上。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本想厚着脸皮再讨教一局,就见坐在对面的蒋伯文蓦然调坐为跪,神态恭敬的朝着门外叩首作揖:“微臣蒋伯文,见过太子殿下。”杨一殊一惊,心中暗叹又被老贼抢了先,他本想有样学样弥补过错疏忽,就见戚长容三步做两步走来,虚扶着他的手:“太傅无需多礼,你我名义上乃是师徒,平日朝堂上也就罢了,私底下大可随意些。”杨一殊被戚长容突如其来的热情体恤弄的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不过眼角余光瞄到蒋伯文瞬时阴沉下的脸色,他立刻反应过来,假惺惺道:“君臣有别,太子与我先是君臣,后是师徒,臣本该行礼。”谢绝戚长容的好意,杨一殊缓缓跪了下去。
这一跪,他跪的甚是舒心,脸上的笑意都真诚了几分。太子的举动算是帮他扳回一城,免了他输棋的尴尬。
只是一句话的事,亲疏立显。蒋伯文已经跪了好一会儿,而这时,戚长容才意思性的虚虚抬手,免了他们的礼。
“太傅与太师请起吧。”二人依言而起。戚长容坐在主位,姬方立即奉上茶水。
因先前在兴庆宫用了茶点,戚长容只觉腹中饱胀,桌上的茶水一口未动。
戚长容歉意道:“孤离宫两月,未免母妃担忧,在兴庆宫多坐了一会儿,倒是累的太傅与太师等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