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琛眼眶微热,声音低哑:“为什么?”
“因为无论是长容太子,还是升平皇,都欠将军一个名正言顺。”
说到这儿,戚长容理所应当的挑了挑眉,一如年少时的霸道:“我的将军,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
“咱不写好不好?”
君琛并不愚蠢。
他知道,倘若真写了这么一本书,即使外人不知书中内容真假……被人尊崇数十年的升平皇,人生中就会留下一个抹不掉的污点。
她本该是青史里的千古一帝,倾其一生,未犯一错。
戚长容垂眸,静静的看着他:“为什么?”
一听这话,君琛就笑,可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出来了,湿了眼眶,落入鬓间。
“因为,我的殿下,是世间最好的殿下。”
他不愿让她有错,即便,这个错误是他。
戚长容眼中带笑,伸手给他擦泪,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问道:“我在宿州,有一处极好的庄子,里面山清水秀,宛如世外桃源,很适合养老,接下来,去那里住可好?”
“好。”
大晋皇宫,十八岁的年轻新皇坐于龙椅上,眉宇轻轻皱着,手持狼毫笔,笔尖的墨液汇聚成滴,在白纸上侵染出一团黑色的痕迹。
而他,却因仿佛听见了宫外的车马喧嚣,久久没有回神。
很快,坐在下面小几书案的温麒玉察觉,抬眸看了他一眼,轻笑着把笔放下,温声言道:“既然陛下今日无心处理政事,便先缓缓吧,总归眼下并无重要的折子,压上一压也无妨。”
戚泽禹抬首望他,缄默不言,
这时,温麒玉抚了抚袖子,起身又道:“既然得了空闲,陛下不如与微臣一同出去走一走?”
此话一出,戚泽禹放下笔,终是道:“太傅想去何处?”
“去皇城上看看。”温麒玉感慨道:“这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太上皇都会在皇城上静待半个时辰,想必从那处看上京,风景极好。”
“可。”
二人起身,往皇城而去。
禀退城上的禁卫军,戚泽禹负手而站,望着偌大的上京城,眼中的茫然一如既往,半分未消。
戚泽禹一直都知道,他娘是一个很传奇的人物。
以女身,成了天下霸主。
从前,他总会好奇,他娘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在娘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如今,他终于知道,娘把天下装在脑子里,把爹装在心里。
可即便知道了,但他依旧不太能明白。
因为哪怕身处他娘的位置,他依旧不知父皇当初在想什么。
就如此时。
站在皇城上看风景,风景其实很一般,或许只能望见上京城的几十分之一,远不如其他地方看的清楚。
他有些怀疑,自己看见的东西,可他娘看见的东西,是不是从来都不一样?
冷风拂面而过,戚泽禹沉默许久,心上像被压了千斤重的石头,让他得不到片刻喘息。
“太傅,父皇退位之前,你可曾知道她的打算?”
“不知。”提到突然跑路的升平皇,五十几岁的温麒玉也很无奈:“不论是微臣,还是其他人,若我们提早便知道升平皇有退位的打算,定不会轻易由着她离开。”
戚泽禹道:“可是,你们还是拦不住她。”
温麒玉沉默,忽而一笑:“这一辈子。升平皇想做的事,都做成了,相信这一次也一样,她想走,就无人能拦的下,何必再做徒劳无功之事?”
“她可真狠。”
不知在想什么,戚泽禹摇了摇头,酷似戚长容的眼睛微微发红:“这么大的一个天下,这么大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说,说舍弃就舍弃,当真洒脱。”
“陛下……”温麒玉顿了顿:“在太上皇眼中,你已能独当一面了。”
一阵沉默后,戚泽禹突然问道:“太傅,你可知远峥去何处了?”
温麒玉摇头苦笑:“陛下这可就为难我了,君小将军性子野,经常到处乱窜,眼下说不定在深山老林,还是在喧闹市集。”
“他倒是自由。”戚泽禹心情复杂:“我曾经问过父皇,为何会挑我继承皇位,父皇说我与远峥虽是双生子,可差别很大。”
“刚生下来时,远峥哭的很厉害,而我不仅没哭,甚至还笑了,所以就挑中了我。”
温麒玉:“……”
虽然不知太上皇挑选的依据是什么,可就依眼下的情况而言,当初太上皇的选择,无异于很正确。
倘若坐在龙椅上的是君小将军,或许整个天下都会因此鸡飞狗跳。
“太傅,你说,他们还回回来吗?”
“微臣不知。”温麒玉笑的平和,多年的经历,让他成为了很有智慧的老人:“不过,太上皇在皇宫待了大半辈子,这一出去,就算会回来,估计也是好几年后的事。”
“那真是可惜。”戚泽禹说着可惜,语气却依旧平淡,甚至弯了弯眉眼:“朕不能私自离开皇宫,便只能让远峥多在他们膝下尽孝了。”
温麒玉颔首:“君小将军是个孝顺的孩子。”
“等他回京后,记得把人扣下。”戚泽禹轻笑:“既是兄弟,自然要同甘苦,共患难,既然大臣们让朕纳妃,就顺便给他寻个正妻吧。”
“给远峥找个妻子,他们一定很高兴。”
温麒玉:“……”
话题跳的太快,从失落到羡慕再到‘陷害’……
他年龄太大,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等明白盛安皇‘要死一起死,要成婚一起成婚’的想法后,温麒玉只能默默的在心底心疼了君远峥一会儿。
就凭君小将军闹腾的本事,哪家的姑娘能镇得住?到时候莫不是要凑成一对怨侣?
不待温麒玉想明白,就听见戚泽禹话题又变了,半眯着眼道:“朕记得,裴爱卿家中有个知书达理,文静娴雅的闺女……”
裴爱卿。
指的是上一任户部尚书裴济的儿子——裴然,眼下也已有三十五,是个四品闲官,不上不下,多年来无功无过,极是中庸。
一听这话,温麒玉就知道戚泽禹想问什么,连忙答道:“回陛下,裴学士之女已有十五。”
“及笄了,极好。”
戚泽禹颔首,心中已有了打算。
半月后,谢昙缘与君琛行至宿州皇庄,对内对外他们都是君门夫妇,只是在皇庄里暂住罢了。
这一天,一大早的,君琛就见谢昙缘提了一壶陈年老酒,很是不赞同的皱了皱眉头,像个老学究似的围着她转,念个不停:“太医说了,你的身子不好,要静养,不能沾酒……”
“我不喝。”谢昙缘无奈,见人抓着酒壶不放,只得提醒他:“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今天是清明,该去看看十二了。”
此话一出,君琛悻悻然的收回手:“竟然这么快又过了一年。”
离开之前,谢昙缘回身看他:“将军要不要一起去?”
“我就不用了。”君琛走到庭院中躺在藤椅上,悠哉悠哉道:“你们兄妹二人难得团聚一回,我就不打扰了,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
谢昙缘提着装了酒壶的篮子离开。
一路上,庄奴纷纷行礼:“君夫人。”
谢昙缘颔首,往后山的墓地上而去。
这是戚孜环的墓。
十年前建成的。
那个姑娘,一生只活了三十六年。
谢昙缘把酒拿了出来,在墓前斟了两杯酒,一杯浇于墓地上,一杯自饮。
岁月在她眉宇间印下浅浅的印记,却不损她半分英气。
“十二,你从未见过我这般装扮吧?”
眼前的谢昙缘,于戚孜环而言,无异于是十分陌生的。
直至死的那一刻,她都没见过戚长容女装的模样。
谢昙缘温声而道:“你收养的那些孩子,这两年我都给他们安排了一件差事做,若他们能安分,这辈子至少能不缺衣食。”
……
“三年前,十三决定将她的小儿子过继在你的名下,我同意了,那个孩子应该已经来你的墓前祭拜过了。”
……
“我把你葬在这儿,却任由蒋尤葬在另一个地方,你可有遗憾?”
……
“若遗憾,便认了,钦天监正说过,这座庄子的风水与你很相配,能让你下辈子轻松肆意,心想事成,我虽不信这些,但总归该对你仁慈些。”
……
“好了,酒喝了,话说了,我就走了,日后,我就不再来了。”
……
“很久之前我就想告诉你,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十年前没能及时说,这时候告诉你,虽阴阳两隔,却也算了却我的遗憾。”
……
日暮时,谢昙缘顺原路而回。
见到远处的她,在门口等着的君琛立即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竹篮,不满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你与十二有这么多的话说?”
“没。”谢昙缘轻笑:“几十年不见,就说了小半个时辰罢了。”
听到这话,君琛翻了个白眼,拉着人的手往院子里走:“药已经熬好了,你该喝药了。”
两人的身影,被昏黄的日光拉的很长。
夜中,灯盏下,谢昙缘持笔,极速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