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琴妃心乱如麻,手心都沁出了冷汗而不自知。
她在害怕。
无边的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
倘若莲姬这一胎生出的是个儿子,那么她那已成为太子的女儿到底该如何自处?
会不会就此被舍弃?
被舍弃之后又会是什么下场?
几乎不用想琴妃便知道,如若保不住太子之位,那么她那可怜的女儿只能成为皇室的牺牲品。
听到琴妃的声音后,晋安皇回头看了看她,将她的恐惧收入眼中。
而他,却只能沉默以对。
继而她提到太子,晋安皇便随之看了过去。
他竟然有些好奇,太子如今会有何种想法。
会否……自乱阵脚?
想着,晋安皇眼神越发暗沉,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偏偏戚长容无畏无惧,从容不迫的迎了上去,眼中不见丝毫惧怕担忧之意,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对莲姬怀孕的消息,她竟然不以为意。似乎,并不认为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能影响她的位置。
如此的气度,非常人能有。
想通之后,晋安皇心胸豁然开朗,灵台一片清明,再之后,无论是谁敬酒,他便都婉拒了。
晚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直到众人都喝的面颊发红时,晋安皇环顾四周一圈,忽然道:“趁着今日诸位朝臣都在,朕有一事喜要宣布。”
“陛下请说。”蒋伯文长袖轻抬,虽饮了酒,风度却犹存。
“既然是喜事,由陛下开口,倒也可以让大家都沾沾喜气。”杨一殊紧随其后,不欲落后。
随即,晋安皇好似十分欣慰,扬声张嘴唤了一个人名。
“裴济何在?”
听到这话,坐在宴席最末尾的,喝得醉醺醺的裴济还未反应过来。
在他心里,他就是年宴上最不起眼的人物,吃了吃吃喝喝,他就是个凑人数的。
于是,吃饭喝酒时他尤其认真。
一认真,就不小心喝多了。
见没有人应,晋安皇皱着眉再唤了一次:“裴济何在?”
这一次,半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昏乎乎的某个人身上。
他身后的太监不堪其压力,偷偷在裴济耳边轻唤一声:“裴大人,陛下叫您呢。”
听到陛下两个字,裴济酒醒了一半。
好不容易清醒两分,一抬眼就面临诸多的打量,那目光里的深意令他另一半酒意也醒了。
当下,他连忙起身出列,‘扑通’一声直直的跪了下去,朝着上方的晋安皇叩首应道:“臣在。”
“裴卿用心查案,委实有功,朕心甚慰。”
直到这话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奇怪起来。
正是因为裴济查案太用心,将一些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了出来,以至于陛下不得不颁下了一道‘罪己诏’,用以平息民怨,将当朝皇帝逼到这个份上,还能称得上‘朕心甚慰’?
不止诸位朝臣抱有这般想法,就连裴济也惶恐不已。
想当初查案时,他完全是靠着一股蛮气坚持,事后没有奖赏也没有惩罚,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晓得后怕。
如今陛下当众提起此事,他唯有匍匐跪地,不安的等着上方的宣告。
上天,或者下地狱,就在此刻。
晋安皇道:“裴济不止有查案之功,治理建州也功劳赫赫,先前朕一直在想该封裴卿做个几品官,如今一想,既然裴卿之前便是建州刺史,且将建州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回京,也不该屈居于下。”
此话一出,将所有人的胃口都调了起来。
隐隐有所察觉的杨一殊与蒋伯文对视一眼,皆瞧清了蕴含其中的凝重。
在场众人,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戚长容一人心知肚明。
看着眼前的一幕,她嘴角勾着一抹舒适的淡笑。
裴济确实有真才实学,之前属意他做主审官,只是为升他职位的而已。
有了这个跳板,他将一飞冲天。
无论是有心栽柳,还是无心插柳,她的目的,总算是又达到了一个。
这般想的时候,上首的晋安皇又接着道:
“朕记得,前些日子户部尚书蒲亭因贪污获罪处以死刑,户部尚书位置空缺至今,既然裴卿才能卓越,便封其为新晋户部尚书,掌管六部之一,望裴卿谨记前车之鉴,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等晋安皇说完以后,众人看裴济的眼神又变了。
从之前的怜悯变成羡慕。
毕竟,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之前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会忽然变成天上掉下的馅饼?
这个消息的爆炸性不逊于之前莲姬向众臣宣布有孕,皆将所有人砸的头晕眼花。
在其余人后悔懊恼没敢当主审官时,蒋伯文忽而掀开眼皮,望向今夜尤其安静的一个位置——储君之位。
刚好,那边的戚长容也在瞧他。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没有火花,没有交锋,平淡至极。
片刻后,戚长容朝蒋伯文遥遥举杯,极其嚣张的扬唇一笑,仿佛在说,这一次她赢了。
见状,蒋伯文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垂下眸子掩去其中异色。
看来这一次的‘意外’,又与东宫脱不了干系。
同样的,眼看着快到嘴的肥肉被叼走,杨一殊恨的要死,却不得不虚伪的笑着。
晋安皇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说完以后,他见脚下匍匐跪着的裴济诚惶诚恐,心情不错的淡声提醒道:“裴卿,该叩首谢恩了。”
听闻这话,裴济如梦初醒,忙行大拜之礼,领受——
“叩谢陛下隆恩,微臣必不负陛下嘱托。”
晋安皇爽朗一笑,亲自走下扶裴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裴尚书,朕信你。”
一个‘信’字,令朝臣心中翻腾。
别看这只是一个字,却是多少人一辈子也无法求来的恩典。
成功解决一件心腹大事,晋安皇高兴下又多喝了几杯,连带着裴济也喝了不少。
只不过,突然接到天上馅饼的裴济接连喝到最后,也不见分毫的醉意。
等到宴席散去时,微醺的晋安皇是被琴妃命人搀扶着离开的。
其余官员也陆续散场。
众人行至第二道宫门时,外面已候着多家马车。
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各自上了马车。
众人之后,杨一殊气冲冲的大步走出,正准备上车回府,却见不远处的蒋伯文似混不在意,还有心思与身边的人说说笑笑,忽而怒从心起,脚下顿时一顿,立即气势汹汹的换了个方向朝他而去。
在途经蒋伯文身旁时,杨一殊慢下脚步,不顾还有他人在场,面色难看的冷笑道:“一个尚书之位,太师与我争的你死我活,最后竟还便宜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外来官员,简直奇耻大辱!”
饱含怒气的声音在耳旁炸开,两人的谈话被迫中止。
见状,光禄寺卿钟光佑面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便僵硬的朝杨一殊问候道:“杨太傅——”
“你且归家去,我与太师有要事相商!”杨一殊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道。
闻言,钟光佑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难看的紧。
换做其他人,他早已甩脸离开。
可眼前的这两个,没一个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钟光佑心里憋屈,却又只能憋屈下去。
反倒是蒋伯文面色如常,没有因杨一殊的无礼冒犯而生怒,朝眼前的人微一颔首:“你先走。”
得令以后,钟光佑如释重负,拱手向两位拜别,随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他也不想被夹在那两个权臣中间受苦。
说什么都是错。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宫门处的冷清孤寂渐渐显现开来。
紧盯着眼前之人,杨一殊语调微冷:“对于今日之事,太师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蒋伯文回首,望那灯火通明的内宫:“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有何好说?”
他说的甘拜下风,却不是输在裴济手上。
而是输在居于深宫,长于殿前的长容太子手上。
此战交手,他算是输的彻底。
偏偏,杨一殊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好一个技不如人,太师心胸之宽广,乃是我平生所见!”杨一殊气极反笑:“即知如此,太师当初为何拒绝我的言和?”
蒋伯文收回目光,在杨一殊身上停顿一瞬,而后摇头:“所谓言和,只是杨太傅的自欺欺人。”
“你欺自己便罢,又如何能欺到本官?”
蒋伯文说的缓慢,但不妨杨一殊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屑。
直到这一刻,杨一殊才彻底明白,原来这人从未将自己当成对手。
是以,更别说放在眼里。
杨一殊深深吸了口气,语气森然:“太师的意思,就是看不起我了?”
这次,蒋伯文没有再卖关子,直接道:“若太傅值得,自然会在本官眼中。”
若不值得,在他眼中也无用。
相比一眼便能看透的杨一殊,更令他忌惮的,则是东宫那一位。
一个十五的少年,原本以为不足为虑,如今方知已成心腹大患。
话落,宫门处只剩他们两家。
在宫人开口驱逐之前,蒋伯文已转身先走一步,独留杨一殊对着空荡荡的夜色怒骂。
骂声随着长巷远远传开,直至传入蒋伯文的耳中。
今夜的杨太傅,尤其没有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