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肃穆,隐显贵气的殿宇之中,辅德王高坐王座之上,面色怔然,沉默不语,身上无端多了一股落寞之意。
就连额前垂下的冕旒,也显得有些纷乱,不复以往威严。
“莫非真的是因果报应?我得了太平道传承,死后有幸登临神位,但子孙后裔却搅入天下逐鹿之局中,建立土德王朝,更有兄弟相残、牝鸡司晨,这就是再立黄天的后果?前人为承,后人为负,我犯有过失,积累日多,却由后辈子孙偿负其过?”
辅德王语气悠悠,目光穿过神域,看到了外界正在修缮中的城隍庙。
“长生又如何,成神又如何?坐视子孙后裔同室操戈却又无力干涉,其中失望又有何人知晓?”
“殿下说笑了,”忽然间,一道声音插进来打断了祂的思绪,“俗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哪怕是断了你李唐天下的那位则天大圣皇帝,不是亦有人写《黄台瓜辞》这等诗篇讥讽她?
“篡唐的朱温后宫淫乱,代周而起的本朝太祖太宗兄弟俩亦有烛影斧声之嫌,代代如此,殿下你又怎么能例外呢?”
一名托着烛盏的白衣俊秀僧人突地出现在辅德王面前,微笑道。
“与他们相比,殿下你生前兢兢业业善始善终,死后还金蝉脱壳,得封为神,自此长存世间,已是天大的侥幸,何必妄自菲薄。”
辅德王面沉如水,对于光济的出现没有任何惊讶,只是缓缓道:
“你看出来孤的真身了?”
光济颔首:
“方才从兴宁陵回来,总算是解答了贫僧心中疑惑。世人怎知,天下的唯一一尊一品都城隍,其真身竟然是昔年的西魏八柱国李虎之子,有名的北周大臣,后来的唐世祖、元皇帝李昞呢!”
辅德王稍稍仰头,语调不改:
“昔年之事,如今已无太多意义,就连子孙开创的王朝都淹没在故纸堆中,如今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贫僧倒是觉得殿下心志未失,”光济摇头失笑,“不然又何必将太平道传承送给外人,莫非还要借武朝火德行事,来一场火生土的大戏,再创土德王朝?”
“你说错了两件事,”辅德王面露讥讽,独属于神祇的威严气息散发开来,“其一,孤并非有意行事,关于太平道传承上的承负,也是事后才有所察觉。
“其二,那孩子也并非外人,乃是我李家后裔,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不然孤为何三番两次出言指点?真当孤是什么好说话的性子吗?”
光济眼神一动:“李唐宗室?不可能,他明明是天外出身,异域来客。”
“这与孤无关,”辅德王面色不改,“孤只确信他就是孤的子孙后裔,孤成神之后的赐福潜藏于血脉之中,绝对无误!”
“是吗?”僧人面露沉吟,“看来此人身上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孤劝你最好不要打他的主意,”辅德王提醒道,“怎么说也是我李唐后裔,不容外人折辱。”
光济微笑不答,另起话题道:
“那贫僧托李鱼小友所传之事,不知殿下作何答复?”
谈及正事,辅德王脸色也凝重起来:
“尔等所言,对天下,对苍生都大有益处,只是必然有部分修行之人心怀恶意......”
“因为他们投靠了那些天外邪神。”光济接过话头,“呵呵,贫僧这么多年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干,还是打探了不少消息的。
“如今这天下修者,大致可以分为三股势力,一是偏向我们的本土修行界,以佛道为首,儒家几位老先生亦在其中;二是天外邪魔,那些古老支配者的眷族,它们因嘉祐三年那场祸事降临人间,到处兴风作浪,吸引了诸如末尼、祆教、景教等会昌年间就被禁止的异教,就连佛道之中亦有受不住诱惑,投靠它们的。
“至于第三方嘛,倒是潜藏得很深,改头换面之后,披着民间宗教的马甲,就连贫僧都找不到他们的确切踪迹,只有几个模糊的目标亟需确认。”
辅德王叹了口气:
“天地残破,那些异域存在趁虚而入,却是打着未来一切了结后分上一杯羹的图谋,你既担起此事,务必万分谨慎,不可教他们占了便宜去。”
“贫僧省的。”
光济单掌竖起,喧了声佛号。
“善。”
……
……
城隍庙,正殿。
李鱼可不清楚他离开之后城隍神域之中还进行了一番会面,眼下他正立于亭中,握着那张羊皮卷和安博里的圣徽,陷入了沉思之中。
“现在想想,都城隍对我也好得过分了吧?不过初次见面,便点出我身上的隐患,后来又三番两次指点于我,除了修缮城隍庙外便再不求回报,天底下岂有这等好事?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平道传承的因果?都城隍打定主意要我帮祂承接此份因果,再立黄天?”
每每念及此处,李鱼就有撂下挑子转头就跑的打算,连这修缮到一半的城隍庙也不去管,立刻进行一个提桶跑路。
“但不管去哪,怕是都摆脱不了这份因果啊!就连那位殿下都不想留我在此久待,出言提醒我往浙东而去,真是......”
李鱼叹了口气,将这些烦恼暂且搁下,走到一旁堆放的建筑材料中去,随手取了一截栗木,又拾掇出一柄柴刀,坐在庭中削刻起手中的杉木桩来。
木屑纷飞,李鱼运气于刀,将这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化作锋利无比的刻刀,仗着过人的敏捷,将其舞成了一团光影,围绕着杉木桩上下翻飞。
不多时,李鱼脚下便多了一地木屑,而他手中的却是一尊神主牌位,总体呈长方形,趺方四寸,主板连趺一起高一尺二寸,身博三十分,身趺皆厚一寸二分,趺中有窄屉,刚好可以嵌入那枚象征着安博里一缕意志的波涛圣徽。
李鱼定了定神,沟通起古旧的羊皮卷,只见蓝绿色光华一闪,羊皮卷便没入神主牌位之上消失不见,后片内函的板面上则隐隐约约多了几道笔画,似乎要显露出某个名讳。
“这可不行,”李鱼低语一声,“若要豢养神鬼,第一步便是从真名下手,如黄帝命白泽作精怪图一般,以祝邪之法祝之。”
他遂以指为笔,调动体内服气百余日,元气与血肉相合后所诞出的一道微弱法力,铁画银钩,在阔一寸,长六寸的内函上书写起来。
因着是给神祇制作神主牌位而非为逝者,故而李鱼便省去了内函两边的生卒时间不写,取而代之的是《重道延命方》中记载的一些拘鬼劾神的符箓,也是留下的一个后手,防止养虎为患之事发生。
而在内函之上,李鱼想了想,写了一个“扬波神女安氏之神位”,而后内外两片一合,又略去了“安氏”二字不提,复写道“扬波神女之神位”。
这一切做完,只见牌位上蓝绿色光华大作,李鱼灵觉一跳,冥冥当中感应到了一尊沉睡当中的存在,只是意识混沌不明,不识自身本原。
李鱼微微一笑,在意识中肃穆道:
“明有礼乐,幽有鬼神,天理人心,其致一也。神司淑慝,为天降祥,享兹典祀,悠久无疆。
“今封汝为扬波神女,赐汝名为......”
说到这里,他卡了下壳,搜肠刮肚了一番,勉强诌了一个名字:
“......安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