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本在正殿之中逡巡,面上是毫不遮掩的惶恐神色,忽然听见李鱼招呼,一个激灵便转过了身子,颜容一整,再看李鱼时便有些狐疑:
“呵呵,老衲还以为道长在正殿当中呢,不曾想......”
李鱼打断了对方的言语,微笑道:
“贫道方才在正殿进了三炷香,之后便往天井去了,不知师丈寻贫道所为何事?”
“进香.....”智高念叨了一句,复又看向背后的游女神像,只见神像一扫之前破旧模样,光洁如新,翠衣螺钿,脚踏祥云,手捧明珠。
本来不甚出奇的神像如今竟然显得栩栩如生,仿佛当真有一尊神女于神龛之中敛容肃穆而立,眉眼低垂,悲天悯人地看着下方众生。
而在神像之前,一座小小的陶制香炉中,三炷信香笔直而立,袅袅青烟扶摇而上,在离地约莫丈许的高度才弥散而来,融入了空气之中。
“这尊游女元君的神像,可是道长清扫过的?”
智高在那神像注视下,只觉自身如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当中一般,似乎原形都被看破,不觉有些话语艰难,勉强向李鱼发问道。
谁知李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好笑道:
“师丈为何如此发问,这神像不是你清扫的吗?贫道方才还讶异,为何师丈单单只清理了元君神像,却对帘帷幔帐那些无动于衷呢!”
“是,是吗?”苍老的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驼背老僧失魂落魄地和李鱼对答了几句,便借口有事离开,临走前步伐散落,跌跌撞撞,还险些在门槛处绊了一跤。
目送对方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李鱼摇了摇头,周身水雾聚拢,再散开时便没了踪迹。
“先将这老橐驼打发走,把神道身稳定下来再言其他。”
......
某处莫名地界。
无有形体,只有一股精神存在的安鲤盘桓于此,意识拟化成指掌,拂过了面前那条明暗不定的天河。
天河曲曲折折,由众多星芒汇聚而成,只是大多数星芒都处于沉寂之中,如今只得最左二颗大放光明,联通了邰城都城隍府和城固县南游女庙二地。
“若我所料无错,这条天河,该是由祭祀游女的神庙汇集而成,沿汉水分布,故显河流之形。
“至于此地,便是残留的游女神域。”
广袤的无光虚空之中,安鲤身影再度显化而出,背后便是那道星芒天河。她右手虚虚一引,掌中墨色玉玺即刻飞出,化作一道流光往面前砸下。
虚空之中寂静无声,不见光明,但安鲤仍能感觉到随着神印落下,某种微妙的变化开始生出。
黑暗减退,光明诞生,背后星芒天河四散而开,化作无数道流星落下,融入虚空之中。
下一瞬,一尊虚幻不定的神女影像出现在安鲤面前,发似玄鉴,鬓类刻成,金羽首饰,昭夜珠珰,身袭罗绮之曳衣,体黼缛绣之华裳。
对方面无表情,视线不落实处,目光透过安鲤,直往远方,语气淡然道:
“天地残破,宇极废,宙光崩。吾与一众姐妹不得已离开此界,今留神位于此,后世有缘人得之,勿忘吾之名讳,东瓯之女,延娱。”
语毕,影像化作光点湮灭虚空之中,安鲤灵觉随之一动,只觉自己似乎能够改变眼前这片无光界域的状态。
她心念方起,尚处于迟疑之中,便见面前神印一晃,一方虚幻神域从中飞出,落下的同时不断扩大,转眼就与眼前的无光界域相重合。
于是整处界域顿时震颤开来,有海潮澎湃,浪花飞舞,上空更有清辉不断洒落,稳固着此地不发生过大的动荡。
不多时,一副碧海潮生之景出现在这处莫名空间之中,海面上有礁石星罗棋布,中央最大的一座岛礁上则有数间房屋坐落,青瓦白墙,内有阁楼高台。
海域边缘,水体由碧蓝化作琉璃,渐有虚幻之感,不时有几缕气流从中诞出,融入到周围环境之中。
若是离得近了,便可从中听到祈愿之声,大多与汉水之神有关,来自于邰城都城隍府的只得寥寥几句。
群礁之中,亦有两块礁石上有楼阁模型安置,具体而微,正是安鲤如今得享祭祀的两座神庙形制。
安鲤身影自空中落下,身下水面掀起浪涛,她立身潮头,不见动作,便被道道涌流送到了中央岛礁之上。
神女脸上隐含无奈之色,慨声道:
“只是心中有了类似念头,尚未彻底作出决断,这方界域便主动呼应,将我的神域落在了此处,直接确定下来。
“也罢,汉水好歹也是四渎之一,以此为我神道最初根基,绝不输给昔年的老祖宗,日后亦有天仙之望。”
李鱼早先在李昞的指点下早已盘算好,将自身神域落在东海之滨,借天地之力推进自身神道功行。谁知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却是得了游女的神位,直接以四渎之汉水为起点,略略一比,倒也差不到哪里去。
反正她若是从东海起步,一开始也只能从低微神职入手,满满扩大权柄,最终摄得如安博里那般的海神之职,如今得了游女遗泽,反而一步登天,直接坐上了汉水之神的位子,起点却是更高。
归根结底,还是这方游女遗留下来的神域天然渴望补全自身,而安鲤封存在神印之中的神域雏形亦有此势,二者一拍即合,再加上她当时心底确实有类似想法,于是一触即合,如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便不可收拾。
毕竟同是水神,加上安鲤本质犹高,算是天仙谪凡,是以对汉水之神的神位才如此合契。
安鲤素手一翻,一枚墨色玉玺出现在掌中,其上鲤鱼印纽愈发修长,胡须遥遥伸展开去,头顶凸起两个鼓包,似是在孕育什么事物。
“若我将三千里汉江完全纳入掌中,所有神庙悉数点亮,自身怕是立地晋入侯境,神力三品,堪比道门地仙,佛家罗汉。”
汉江绵延三千余里,影响范围可达整个京西南路,涉及数州,若非囿于神职无法像城隍神一般涉及信徒各个生活领域,不然按二品神力计算都不过分。
“神道之路,借众生信仰修行,果然便利。”
安鲤叹了一句,旋即又摇头轻笑。
“只是我这汉水江妃之位与城隍神终究不同,神职天授,对生民信仰反而要求不大。”
手中神印微微一转,鱼首下方印面之上,一行蝇头小字大放毫芒,留迹于虚空当中,经久不散。
正是“神司淑慝,为天降祥”八个大字。
而反面则是“受命于天,承事惟谨”。
“我若想提升自身神力,收集信仰虽不可少,但最重要的是确保对于汉水的掌控权。三千里汉江尽在我手,方可吞吐汉水灵气,助益二身增长功行。”
如今星芒天河虽然消散,融入神域当中,但安鲤心中自有感应,知道抛开邰城都城隍府这配祀“扬波神女”的神庙不算,只这座城固县南的游女庙,在所有汉水之神的神庙数量中,占比不到百分之一。
而以这座神庙为基点,安鲤如今七品神力所能影响的范围,也就是汉水上游南源——玉带河这一带。
当然,给过往船只施加祝福,却是不必受到此等限制,只要神力烙印不减,那祝福自然不会消退。
“这处游女庙如今算是神灵驻跸之所,故而哪怕无有香火供奉,也可保持对于城固县一带的干涉。若是我以后神道身远游,此间能否继续保持作用,可就要打上问号了。
“如此一来,招揽人手,维持香火鼎盛非行不可。”
安鲤念头一转,却是想到了寄身于游女庙中,心慕佛门,修成人身的驼背老僧智高。
“虽然论起先来后到,是我晚你一步,但如今我既为此间地主,师丈这段时日的房租,是不是该清一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