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九度?”
见李鱼面露疑色,都城隍轻轻颔首:
“然,道有九度,分别异字也。孤今将为尔等具陈其意,自随而记之,勿使有失。”
李鱼闻言定了定神,将一时疑惑抛之脑后,仔细听讲。
“其上第一,元气无为者,念其身也,无一为也,但思其身,洞白若委气而无形,常以是为法,已成,则无不为、无不知也。”
都城隍顿了顿,又解释道:
“以太平道的神庭治世观点来看,只有皇天上清金阙后圣九玄帝君能当此言,此亦太上之名,乃太上神道之尊称。”
李鱼回想了一番,默默点头。
所谓金阙帝君者,正是太上道祖十大名号之一,列在第八,多有异名如“后圣九玄金阙帝君”、“太极金阙帝君”等,俱都是道祖别名。昔年贞白先生作《真灵业位图》甚至将此名排在第三等,尚在位列第四等的老君之上。
“其二为虚无自然者,又曰凝靖虚无。守形洞虚,自然无有奇也,和光同尘,与天地为一,混万物并生。”
城隍说至此节,看向李鱼,笑问道:
“你可曾学过太上琴心之文?”
李鱼茫然摇头,阴阳司司主田浩于是在旁提示道:
“殿下所言太上琴心文,便是黄庭三篇中内景一篇。”
“原来是那个啊,”李鱼恍然大悟,“这我倒是读过,‘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嘛!”
“不错,”都城隍轻轻颔首,“‘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何谓‘琴心’?即为上田神舍,中田气府,下田精区,也即道门内丹术所谓之三丹田。‘琴心三叠’,正是搬挪下田金丹,经气府而入神舍,蜕化阳神之语,为‘炼气化神’之功。”
略略谈了几句道门修行,都城隍话锋一转,导回正轨:
“孤之所以谈及黄庭,却是要点明一处关隘,你可知内景篇何以命名?”
李鱼闻言一滞,他当年翻阅黄庭经,也只是闲来无事,加之心中好奇罢了,谁会想那么多,还去一一训诂、考订词意啊?
辅德王见此叹了口气,像是见到子弟学业荒废的家中长辈,随手一指田浩:
“你说与他听罢。”
“喏,”阴阳司主俯身一拜,对李鱼道,“好教尊驾知晓,《黄庭内景经》以虚无为主,故用‘黄庭’标之耳。其景者,神也。其经有十三神,皆身中之内景名字。故内景一篇以存神观想为要,乃身中神也。”
“存神亦名思神,”都城隍接着道,“谓存思人体之中、天地之间各种‘神祇’,前者谓存思身中神,后者又唤作观想。”
祂看着似懂非懂的李鱼,以及一脸茫然的越苏氏,轻笑道:
“想来尔等心中怕是疑虑,明明是讲太平经中‘道有九度’之论,为何如今却在讲论黄庭存神之术。”
辅德王轻轻摆手,殿中忽然有云雾涌来,凝为一具赤裸人体悬在空中,皮肤先被剥去,露出其下血管神经;经络又被断开,显出五脏六腑。
整个过程不见半点血液,俱都是辅德王以神力拟化而来。
“‘......万神为其民,皆随人盛衰。此天地常理,若以神同城而善御之,静身存神,即病不加也,年寿长久,神明佑之’、‘神长二尺五寸,随五行五藏服饰’......实际上,最早的‘身中神’之论,正是出自一百七十卷《太平青领书》中,位列‘癸水’一部。”
城隍挥了挥手,先前的人体模型再度化作云烟消弭,整座大殿之中只得祂一人徐徐而谈的声音,显得莫名严肃且凝重。
“孤方才所言,其二为虚无自然者,又曰凝靖虚无。你若是不能理解,不如仿‘身中神’观点来看,将天地视作人体,那这些凝靖虚无的二等大神,便是与天地并生,同万物为一,说一句身化天地也算恰当。
“以此而推,三为数度者,积精还自视也,数头发下至足五指,分别形容,身外内莫不毕数,知其意。三等数度分别可见的存在,也就是那些仅次于凝靖虚无的‘身中神’们。”
“四为神游出去者,思念五藏之神,昼出入,见其行游,可与语言也。则是掌控天地法理的神圣,诸如阴阳五行之类。
“五为大道神者,人神出,乃与五行四时相类,青赤白黄黑,俱同藏神,出入往来,四时五行神吏为人使,名为具道,可降诸邪也。这一位格虽然与四等相似,但权柄却是要弱上不少,仅能掌控一时一地之法理,就如寄藏你身的那位异域神祇一般。”
说到这里,都城隍总算停了口气,给了李鱼反应的时间。
李鱼将辅德王所言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味了几遍,稍稍消化了一些,于是出言问道:
“我曾在前朝的《艺文类聚》以及太平兴国年间所成的《太平御览》中见到过吴人徐整所编的一本《三五历纪》,内中有盘古开天,死后身化万物之言。
“按殿下所言,所谓元气无为者,是否等于孕生盘古的混沌;凝靖虚无者,则是盘古本身;数度可见是‘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之类的大神通者;神游而返者为其后所现之物,大道神同者再后,如此如此?”
都城隍闻言闭目,思索了一番李鱼言论,睁眼颔首微笑:
“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鱼闻言心中振奋,同时亦有所思:
“《太平经》与《黄庭经》俱都是汉末三国之际显世,彼时道门未兴,只是以太平道、五斗米道等形式散居各地。
“而《三五历纪》亦是三国时期吴人所作,很难说这彼此之间没有相互影响。盘古开天之真假,尚未可知。”
由于李鱼所学专业缘故,他在阅读一些宗教神话、民俗传说之类的书籍时,总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去看。
一方面,他对于世间是否存在神秘侧,是秉持中立态度的,且这一态度在穿越后已然转为确信;但另一方面,他的专业学识告诉他,那些奇幻、瑰丽的上古神话若是按时间推算,先民们彼时尚处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原始部落社会,根本不可能如神话中所言做出种种移山、分海一般的事迹。
毕竟历史有实证,而神话没有。
只是后来有了穿越世界的经历,他才将这种观念按了下去,开始在假设那些神鬼志异悉数为真的前提下进行求索,以期获得一些有关上古时期的蛛丝马迹。
方才都城隍所言,却是再度勾起了他这股思绪,一时间不禁有些惘然。
“前世所阅典籍,如今依然可见。那这典籍中所载之事,到底是真是假?若只是因为换了一方天地,假的就成了真的,那这些典籍,又为何会在两方世界中一道出现呢?”
种种繁杂思绪于脑海间流过,李鱼面色阴晴不定,神思陷入恍惚,似乎又见到了前世景物,看见了鬓有华发的父母,看见了熟悉的街区楼房。
“独在异乡为异客,唯有梦中暂得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