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现在沈易心里再震惊也没有影响秦大成继续交代江砚的情况:
“除了肺部的问题, 就是上次造成的肾脏挫伤,昨天肾病科的主任过来, 对比了之前复查的片子,是在慢慢好转的,他的建议也和武警总院之前的治疗方式一样,主要还是保守治疗,慢慢养着,如果有明显症状再用药。
倒是他的伤口恢复的不是很好, 贯穿伤,很容易引起内部组织黏连,现在伤口有些增生感染, 血项提示的炎症反应也不光是因为肺部感染,外科是建议再做一次清创手术。”
提到“手术”两个字, 饶是在学校叱咤风云的宋副校长也明显紧张了起来:
“清创手术?这手术大吗?有风险吗?”
秦大成毕竟是呼吸内科的医生,具体的手术情况不好直接和家属讨论:
“这个手术需要外科来做, 一会儿外科的李主任会过来查房, 到时候会详细与家属沟通。”
宋泠听完心里多少还是忐忑,沈易此刻心里更是波涛汹涌, 枪伤, 贯穿枪伤,从前无数的细节画面重新涌进了脑海。
“你又不是大姑娘, 怕看啊?”
“怕。”
“你还穿着这一身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衣服脱了。”
“穿着吧, 我现在除非脱光否则没区别。”
在胖姐家搬箱子后他想帮他上药,他扭扭捏捏不肯脱衣服的样子, 在河边被炸了的巨人观溅了一身的破碎组织也不肯脱衣服上车, 站在院子里都还穿着那件狼藉不堪的衣服等着他洗完, 所以,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身上有枪伤,不想让他看见。
沈易攥紧了手指,江砚,还真是瞒的死死的,嘴里一句实话也没有。
宋泠回了病房,沈易也回神儿:
“这清创的手术是普外的李主任亲自做?”
李兆和可是普外一把刀,按说清创手术不会是他亲自上啊。
秦大成抱起保温杯,胖乎乎的脸上都是一副你是人家邻居,还和我在这儿装傻充愣的模样:
“那是枪伤,从腹腔穿过的贯穿性枪伤,咱们这医院别说一年,两年也不见得能收治两例啊,你也是干外科的,遇到这种不想看看啊?再说你这邻居过来的时候可是武警总院的院长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要好好照顾。”
在国内受了枪伤被送到医院又是武警总院的院长亲自打招呼,这多半就是立过功的,人送到他们医院哪能怠慢啊?
沈易也猜到了,江砚是警察,枪伤肯定是任务中受的:
“武警总院那边传来病例了吧?给我看一眼。”
秦大成倒是没拒绝,调出了病例,让开了电脑的位置给他:
“都在这儿,真凶险啊,昨天看的我心里都直哆嗦,要不是抢救及时,恐怕...”
沈易从头开始看,越看脸色越严肃,除了最严重的腹部贯穿伤,还遭受了撞击,左肾挫伤,脑震荡,入院就失血性休克了,输血量高达2000cc,实打实的鬼门关里走了一圈。
出了秦大成办公室的时候沈易都有些恍惚,但是十点半他还有手术,只能收拾了一下心情去了手术室。
他走了大半个月科里本就缺人手,这次回来也就多担了一些手术,让连轴转的人能回家休息一下,最后一台手术下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午饭还是中午十二点那会儿垫了一口,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都有点儿发飘。
他赶紧开了一瓶葡萄糖灌进去,真是悠闲的日子过长了,都忘了站一天都苦逼了,周明过来:
“师父,门口新开了一家猪脚饭要不要一块儿去?”
下了手术今天就算是下班了,平常这是沈易一天最开心的时候,但是今天他还有事儿没做,把葡萄糖的空瓶往周明手里一塞直接起身去换衣服:
“不去了,我还有点儿事儿要处理。”
“哦。”
周明下意识退开一步,不知道为啥他觉得他师父身上好像有杀气。
沈易换了自己的衣服,直接到了呼吸内科的病房,上午江砚叫的宋姨应该已经回去了,此刻病房中江砚靠在床头在看平板,林城刚刚刷好吃剩的面条碗从卫生间里出来,刚一出门就差点儿撞到推门直接进来的沈易身上,他赶紧抱稳碗:
“沈医生?你来了。”
林城笑着和沈易打招呼,昨天这人知道了江砚的身世,他可没有错过昨晚沈易离开时候眼底的震惊和心疼,他还特意去侦查了沈易的排班,这不手术结束刚下班就来看江砚了,但是这一照面他却敏感地察觉到沈易的情绪不太对。
怎么隐隐带着杀气啊?什么情况?江砚听到林城的声音就立刻抬头,正对上沈易那一张没什么表情但是他就知道他生气了的那张脸,捏着平板的手下意识收紧,林城那货到底和沈易说什么了?
“林队,我有点儿事儿想和江砚单独说。”
林城瞄了一眼两人,放下碗立刻出声:
“啊,我出去,吃多了,正好散散步,你们聊啊,好好聊。”
说完立刻脚底抹油了。
江砚连忙放下平板:
“你吃了...”
一个吗字还没开口,沈易就骤然上前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在江砚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接扯开了他的衣服,江砚只觉得肚子一凉衣服就被眼前这人给扯上去了,顿时有点儿慌,手正要将衣服盖上,就被人直接攥住了手腕。
沈易低头,狰狞的伤口顿时印入眼中,圆形的伤口周边是明显的增生,此刻泛红是发炎了,已经快四个月过去了,但是这伤口看着依旧可怖的厉害,可想而知当初伤的有多重,江砚有点儿手足无措,手腕被他抓着也不敢使劲儿往回拽,整个人被人压在床上不敢动。
沈易深吸一口气抬眼,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声音都有些压抑的厉害,看着这伤口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块儿一样,思及这人之前瞒着他就有一股子不快,甚至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其实江砚也没有必要和他交代。
沈易唇线紧抿,那双黑眸中都酝酿涌动着怒意,他那下颚紧绷的弧度看的江砚有点儿紧张,还不等他解释出声,就听到了眼前人氲着火气声声压抑的声音:
“贫血是因为之前献了400cc,肾脏瘢痕和包膜血肿是因为车祸导致的肾挫伤,是吗?”
江砚知道他肯定都知道了,不敢再撒谎,立刻摇了摇头,睁着一双眼睛真诚地看着沈易,错认的非常迅速:
“不是,我撒谎了,对不起。”
沈易...不看他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还好,越看越生气,他一把甩开了握着江砚的手腕,站直了身子:
“你是有什么不撒谎就浑身难受的病吗?”
亏他之前以为江砚是个老实人,现在看来,一整个行走的撒谎机。
江砚知道他到这个医院之前的伤肯定是瞒不住沈易的,但是没想过这么快,他本想是想着等他歇班的时候透露一点儿,没想到他一下子都知道了:
“对不起,因为瞒了你身份,所以这个伤也不太好解释,我怕,我怕你发现是枪伤会害怕。”
沈易哼笑一声:
“这么说倒还是为了我着想?”
“我撒谎是我不对。”
沈易再次看了一眼那伤口: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脱衣服的原因,这么严重的伤非拖到这样了才肯来医院?江砚,你脑子有问题吗?”
这人是个法医,是个常年给别人验伤的主,他就不信他没发现伤口的异常,这么久还在家里面耗着。
江砚的一只手在被子下面扯紧了被单,他知道伤口发炎了,本来他也只准备去清水村住上一小段时间,只是没有想到会在那里碰到沈易,沈易不会做饭,村子里又点不到外卖,他怕他回到津市复查等到再回去的时候沈易就走了。
“我有吃消炎药。”
这一句话差点儿没把沈易气心梗:
“你上学的时候学什么了?伤口增生是光吃消炎药就可以的吗?现在要挨刀子了。”
江砚低头,默默用衣服盖上了肚子,故作坚强地出声:
“我知道,没事儿,我不怕。”
沈易...
“别装可怜,你是不怕,你多勇啊。”
此刻林城就坐在门口,时不时往门口的地方贴一贴耳朵,看到有小护士频繁往这边看才收敛了一点儿这偷感甚重的动作。
江砚仰头看着站在床边压迫感十分强烈的人,给他拉了一下椅子:
“坐吧,你手术都站一天了吧?晚饭吃了吗?”
沈易勉强给他面子地坐了一下:
“吃个屁的吃,我刚下手术。”
听出他的意思是刚才手术就来看他了,江砚完全忘记了刚才沈易其实是找他算账的,眼底有些笑意都遮掩不住:
“现在没办法给你做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点外卖。”
“哼,我要点外卖还用你?你晚上吃的什么,辣椒肉卤的炸酱面?”
江砚睁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坐在床边的人翘了一下二郎腿: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在哪,在一中心你还想瞒我?”
“不敢不敢,在沈主任面前我哪敢隐瞒。”
“你少隐瞒了?上午过来看你的那个宋姨是谁啊?训你和训儿子似的。”
想起今天早上江砚那溜溜挨训的样子他就想笑,父母去世的事儿江砚没有告诉他,沈易也拿不准这人是不是不喜欢他知道,所以也绝口不提他的家里人。
江砚从沈易的话中就反应过来他早上应该是过来了,正巧看到宋姨在病房,估计宋姨去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他也在,从他的主治医生那里知道他从前的病例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他低了下头随后抬眼看着沈易,抿唇出声: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儿吧?”
沈易其实不是有意揭他伤疤,有些事儿纵使过去了再多年,或许都是一个跨不过去的坎,他看了看江砚,忽然有些不忍,却还是点点头:
“嗯,你现在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没关系。”
江砚微微浅淡地笑了一下: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我爸是缉毒警,我9岁的时候他就失踪了。”
沈易一愣:
“失踪了?”
缉毒警失踪意味着什么他清楚。
江砚重新靠回了床头,声音平缓地出声:
“嗯,那个时候我还小,只知道我爸出事儿了,我妈那段时间总是在哭,后来有很多警察到了我家,拿了一个盒子,说是我爸的遗物,再后来我爸就成了烈士,葬在了烈士公墓,我妈是医生,心外科,我大四的时候她出车祸也去世了。
你今天上午看到的宋姨,是我爸同事孟叔叔的妻子,也是我高中的教导主任,现在是十五中的副校长,小的时候,我爸和我妈一个比一个忙,两个人不是值班上夜班就是加班,那个时候我家和孟叔叔就在一个小区,我经常去他们家蹭饭。”
沈易不知道怎么安慰江砚,只能干巴巴出声:
“真是教导主任吗?今早我看着她的背影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压迫感,果然全世界的教导主任气质都是相似的。”
江砚笑了:
“是啊,宋姨很厉害的,小的时候我最怕她了。”
“嗯,你是好学生,好学生哪有不怕教导主任的。”
沈易其实不是个很会安慰人的人,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但是脸上那又想安慰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倒是让江砚心里觉得暖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要是想安慰我可以说的。”
沈易搓了搓手:
“你爸是个英雄,虽然他没有陪你很久,但是...哎,我这人也不是太会说话,就是,就是他虽然...”
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江砚微微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那股酸涩压下去开口: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实小的时候我怨过我爸,怨他为什么总加班不着家,为什么总是让我妈担心,但是后来我大了,知道了这就是他的选择,总有些人会为了自己的信仰和坚持选择最危险的道路,只是这个人恰巧是我爸。”
沈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他们之所以能站在天空下和平安定地沐浴阳光,就是因为有那么一群人背光而行,用鲜血和生命守护了他们享受阳光的权力。
他抬头就看到了江砚眼底隐隐闪烁的水光,他没有说什么,而是站起身双手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有这样的父亲真是一件骄傲的事儿。”
江砚顿了一下回抱住了他,任由在这一瞬间卸下铠甲,将脆弱的一面示人。
门口林城偷偷透过门缝看,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一幕,他立刻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然后关上了门,他就说嘛,江砚这次一定得好好谢谢他。
半晌屋里的两人才分开,沈易多少还有点儿尴尬,摸了摸鼻子,说服自己男人之间安慰的抱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那你现在成为警察是不是就是网上说的那种警号重启?”
江砚点了点头:
“是,我现在用的就是我爸当年的警号。”
沈易忍不住有些感慨:
“没想到我在现实生活中还碰到了重启警号的烈士子弟,你说你妈妈在你大学的时候去世的,她也支持你去做警察吗?”
其实哪怕江妈妈不支持也是人之常情,江砚笑了一下:
“我现在都记得我小时候我爸妈吵了一架,原因就是我爸要让我长大当警察,说男孩子就要报效祖国,而我妈非要让我当医生,而且还要和她一样当心外科医生,说心外科是手术刀上的璀璨明珠,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就打起来了。
我高中报志愿的时候我妈还提起了这个事儿,她说她不拦着我当警察,但是不希望我再做缉毒警了,我也理解她的担心,所以最后我没报刑侦专业也没报医学院,折中选了法医,毕业后考了警察。”
沈易忍不住笑了:
“你还真别说,这还真是一种折中的办法,想不到你竟然是因为这个选的法医,难怪学艺不精,伤口都这样了还只吃消炎药。”
江砚...
林城接到了个电话,看了一眼屋内的方向,算了,小子,再帮你一次,屋里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就见林城推门进来:
“江砚,市局打电话有点儿事儿,我得过去一趟。”
江砚立刻看了过来:
“怎么了?是有新线索了?”
“嗯,说是排查警情有发现,我过去看看。”
“好,你去吧,我没事儿,不用陪床。”
林城却一脸不放心地看向了沈易:
“沈主任,他这情况自己可以吗?”
沈易看了看江砚,最后转过头对着林城开口:
“今天我休班,我晚上在这里,你放心吧。”
林城立刻感激地笑笑:
“那真是太谢谢了,那我就走了啊。”
走之前还不忘意味深长地扫了床上那人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在说,怎么样?哥给你吓跑的媳妇可给你留房里了,还不赶紧谢谢哥?江砚没理他,扫了一眼就转了过来,随即赶紧拿起手机:
“聊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吃饭呢,想吃什么?你明天上班吗?”
“明天是夜班,白天没事儿,点个烧烤吧。”
江砚眼带揶揄地出声:
“现在还能吃进去烧烤呢?心理素质不错啊。”
沈易有些不削地开口,觉得眼前的人也太过小看他了:
“一个巨人观还能把我吓得从此不吃烧烤了?”
“不能,沈主任多厉害啊。”
江砚坚持给他点外卖,说是要表达歉意,沈易也就受了。
沈易不习惯光着膀子睡,去了楼上值班室拿了睡衣和洗漱的东西下来,没一会儿烧烤就到了,江砚支起小桌板,点的烧烤摆了一桌子,他想起来那天他们就是吃烧烤的闹掰的,在沈易拿起肉串的时候忍不住出声:
“看在烧烤的面子上,就原谅我吧。”
沈易一边嚼着一边哼了一声,手敲了敲一边的纸杯,江砚非常有眼力见地给他倒上了可乐,放在了他的手边:
“主任请。”
“哼,烧烤原来面子这么大呢?”
江砚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唇角都压不住:
“一顿不行就顿顿,直到你原谅我。”
沈易抬眼就对上了他诚意满满的眼睛,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被他给骗了:
“我发现你这人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
沈易喝了口可乐,撂下了手中的签子:
“你每次都是认错态度极好,也非常积极,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你下次骗人,你这嘴倒是没白长,编瞎话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