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依旧是灰色的。
沈鸣鸢试图睁开眼睛,却依旧难以分辨周遭的一切。
或许是前世的记忆,或许是现世的恐惧。
她有一些分不清。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掉进了黄河水里。河水带着泥沙漫灌进她的肺腔。
她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而亡。
后来的一切她就不知道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一艘随时会被波涛打翻的小船上。
她好像试图去抓什么人的手,但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抓到。
四肢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灵魂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离体而去。
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自己的衣服。
来时穿的衣服,已经被整齐地挂在对面的衣架上。
衣服被水湿透了,此时还在滴水。
她愣了一下。
低下头,这才看到自己的身上换了一件衣裳。
虽然是一件男装,但很干净整齐。
她用手肘支着床板,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声响。
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她发现这是一间很简陋的茅草房。
扑面而来的是河水的腥气。
房间里面的杂物,大多是老旧的渔具。
好像是渔…人临时休息的住所。
她听到外面传了一些稀碎的说话声,正要下床去看一看,外面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
司徒信捧着一个粗瓷碗走进门来。粗瓷碗冒着腾腾的热气,司徒信将它捧在手中,手指被烫得红红的。
沈鸣鸢下意识地低头,先是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又转过脑袋去看床边的衣架。
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应该是司徒信干的。
司徒信捕捉到她的目光,他的脸顿时一红。
连忙转移话题:“你刚刚落了水,寒气侵体,喝一口姜汤暖一暖吧。”
沈鸣鸢接过热腾腾的汤碗,抱在怀中,却没有急着喝。
姜汤的热气从掌心传递到身体,烘烤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记忆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她想起落水后,司徒信毅然决然的跳入水中。
她问:“是你救了我吧,还没有来得及向你道谢。”
“我们的关系需要说谢吗?”司徒信说。
他却没有看沈鸣鸢,半转过脑袋,盯着窗子,好像是在回避她的目光。
沈鸣鸢没有捕捉到司徒信的反常。
她想起在静水山庄,以及在河边堤坝上的事。
“你不是怕水吗?什么时候又会游泳了?”
“谁说我不会游泳?”司徒信的言语和他的眼神一样飘忽,“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太过挂念她的安危,连心中的恐惧都可以不管不顾吗?
这话怎么能说出口?
他说着说着,就哑了下去。
沈鸣鸢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司徒信有什么隐情,倒也没有急着追问。
她捧起碗,开始小口地喝姜汤。
好像是担心她不爱吃姜,姜片切得很大片。
姜汤里化了一些红糖,喝起来甜丝丝的。
沈鸣鸢喝了几口又抬起头:“这里是哪里?”
“落水以后,被江上垂钓的老人救了下来。他心善,让我们在此处落脚。”
沈鸣鸢点头,她再次捧起碗,也不顾姜汤滚烫,囫囵个喝了个干净。
然后拿手背擦干净嘴边的水渍。
“得去找他道个谢。”
她慌慌急急地起身,却又一把被司徒信推在床上。
“你是觉得我没有长嘴不会道谢吗?河水那么冷,你又呛了水,不躺着休息一会,是怕自己活得太长?”
沈鸣鸢一愣,被他训得说不出话。
司徒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着急了一些。
其实他没有资格说沈鸣鸢,他们两个是一类人,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他吸了口气,调整好语气,这才又慢慢说:
“沈鸣鸢,‘不要让别人担心’这种话,我记得是你对我说的吧?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管不顾呢?”
沈鸣鸢:……
自打她从战场归来,群敌环饲,尔虞我诈,她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
身边的人对她要么毕恭毕敬,要么心怀不轨。
她自己又一改前世唯唯诺诺,如今像一只母老虎一样,皇帝面前都敢撒泼。
活得天不怕地不怕,她好像还没有挨过谁的训斥。
司徒信也不知怎么了。
她记得刚认识司徒信的时候,这人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好像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猜透自己的心思,好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现在却……
怎么自己这个做公主的,还挨上潜龙卫的教训了?
她知道司徒信是好心,也没有回嘴。
只撇了撇嘴角:“你说的都对。”
看到她认怂,司徒信也没了脾气。
他软着语气说:“我刚刚有些急了,你不要……”
“司徒信。”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林书语之前跟她说的话。
鬼使神差地,沈鸣鸢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你……喜欢我吗?”
司徒信:???
嗓子有些哑。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窒了片刻,他感觉一道电流顺着脊柱蔓延到指尖。
他有些僵硬地回头。眼神和沈鸣鸢碰了一下,又立即挪开目光。
“你……”他终于能发出一些声音,“你是,什么意思?”
沈鸣鸢低下头,盯着瓷碗里剩余的姜汤残液。
“我的意思是,我们最好克制一下彼此的情感。我和我母后一样,是个凉薄之人。任何多余的情感,在我这里都是浪费。”
沈鸣鸢再抬起头,朝着司徒信绽开一个苦涩的微笑:“你已经舍命救我好几次了,我拿不出什么等价的东西还给你。”
司徒信地脑子里,是先前老渔翁的劝说。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沈鸣鸢,总有一天会和她重新做回敌人。
沈鸣鸢那个问题,他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回答“不喜欢”。
可是听到沈鸣鸢后面的话,他又有些生气。
他没有想到,在情感世界里,沈鸣鸢会活得这样卑微。
被母亲的爱包裹长大的他,根本无法理解沈鸣鸢这种“等价交换”的价值观。
——难道爱你,就一定是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吗?
他忽然意识到,沈鸣鸢为什么表现出来对感情无知无觉的木然。
一个从小没有被父母爱护过的孩子,怎么可能坦然接受一个陌生男人不讲道理的护佑?
她想不明白司徒信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所以坚定地认为,司徒信对她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是爱情。
——真是……
司徒信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又像有一万根钢针在扎。
这样一个恣意明亮、聪明能干的女孩,对待别人的爱意,竟要这样小心翼翼。
那一瞬间,他的脑袋是空白的。
直到他把沈鸣鸢抱紧怀中的时候,他的脑袋依旧是空白的。
他用双臂箍住沈鸣鸢的肩膀,像保护童年那只木头鸟一样,把她揉在怀中。
他停止了思考,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本能。
他问她:
“我从没想过拿什么等价的东西。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被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