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N沈鸣鸢返回贡院门口的时候,正看见林篁匆匆忙忙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张张雪片一样的白宣纸落在她的手中,像收债一样理直气壮。
文远则笑眯眯地在贡院门口的台阶上,跟顾巡之拉家常。
他身边那位叫“桓娘”的小姑娘,一开始见到沈鸣鸢还怯生生的。
沈鸣鸢一直以为她是怕生,没想到被文远聊了两句,就笑眯眯地围在她的身边,连顾巡之都不要了。
顾巡之从南市来北城的时候,还买了不少笔墨,如今和那方沉甸甸的砚台一样,都被桓娘紧紧抱在怀里。
视若珍宝。
沈鸣鸢不知道文远跟贡院门口的学生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清心楼的事,她也不好去问,只能凭空猜测,大概对富人是朝着他们的父兄而去,对穷人则是提供资助待考中再还钱一类的变相高利贷。
杜冲找了几个好用的人,还把贾捕头截了来,一行几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后。
那些生员聚在巷子里等着官府安置,有些人累了困了,歪七扭八地靠在墙上、坐在地上。
一见沈鸣鸢过来,监生们立即不躺不坐,一个个爬起来,身板站得笔直。
亲卫营都接受过专业的训练,轻易不笑,除非忍不住。
贾捕头却笑得肩膀乱颤:“殿下干了什么烧杀抢掠的事,让这群祖宗这般畏惧?”
“诶!”杜冲听到贾捕头出言不逊,用胳膊肘捅他,“怎么跟我家殿下说话的!”
他知道贾捕头没有恶意,又是个心宽的粗人,说这话的时候也没带多少责备之意。
贾捕头挠挠脑袋,嘿嘿一笑:“想学学嘛。平日里这帮祖宗难伺候得很,殿下教教老贾,以后也能给这群孙子当爹了。”
沈鸣鸢却回过头,不咸不淡地看了贾捕头一眼:“也没什么,他们的爹怕我。你要学吗?”
贾捕头:……
这他可真学不来。
他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前进。
杜冲嘿嘿一笑,用肩膀碰一碰贾捕头的肩膀,越过他追随沈鸣鸢而去,还不忘扔下一句嘲讽:“贾捕头,方法告诉你了,学着点吧?”
沈鸣鸢的心情其实并不好。青衣坊中的惨状,尤其是自尽在她面前的老秀才,让她的心弦一刻都松不下来。
杜冲和贾捕头这么一插话,反而让她轻松了不少。
来的时候她洗了把脸,又用湿漉漉的手捋了捋头发,总算是有点人样了。
站在国子监学生面前,她还没说话,先轻咳了两声,学生们就下意识地一退。
在国子监过夜的生员有几百个人,大都是京城中没有亲戚投奔的。
无处落脚。
深更半夜,就算他们一掷千金去住店,也没有哪家客栈开门收他们。
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还得挨沈鸣鸢的吓唬。
贾捕头心里暗爽。
沈鸣鸢刚刚停下脚步,刘老祭酒就走上前来,颤颤巍巍地问:“殿下可是要安置咱们了?”
“先说说人救得怎么样了吧。”沈鸣鸢不带感情地问,“受困的都救出来了吗?”
他看到有些卫兵已经不再进贡院救人,看来情况应该是差不多了。
刘老祭酒连忙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程将军在里面带人排查遗漏呢,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出来了。”
“伤亡呢?”
“没什么大事,大都是吓着了。”
贡院的建筑,比民间的稳固了不少。院子里又有很多防火的大水缸,又不像青衣坊那样在火场中心。
并没有多少损失。
沈鸣鸢点点头:“那就走吧。”
“走!?”刘老祭酒露出欣喜的神色,花白的眉毛都飞了起来,“殿下是要给咱们找地方了吗?”
“是啊。”沈鸣鸢说,旋即抬高了声音,“列队两列,跟着贾捕头,往洛河去!”
刘老祭酒:???
生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在搞什么名堂,倒是人群里的刘晗眼睛一亮,蠢蠢欲动。
可是见左右的同窗都没什么反应,他也不愿意太出挑。
刚刚直起来的身子又垮了下去。
见这群生员实在不堪大用,杜冲脑门子就疼。还没有张口骂人,贾捕头已经先他一步,扯开嗓子喊:
“都他妈的让火烧聋了?听不见公主殿下训话吗?还是腿断了不会列队?一天天的,只会……”
他扯着嗓门叫,刘老祭酒的脸色最是难看。杜冲见情况不妙,拉了拉贾捕头的胳膊,小声说:“别嚷嚷啦,正事要紧。”
被贾捕头骂了两句,人群终于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沈鸣鸢的命令非常简单,只要长着耳朵长着腿,没有做不到的。
她也没打算让这些手不能提的二世祖们做太复杂的事。在杜冲和贾捕头的安排和监督之下,排成长龙,能把二里外的洛河水传递到青衣坊就足够。
只是这群人的效率实在是慢,沈鸣鸢忍不住说道:“诸生都是太学学子,我大盛未来的栋梁之才。有些可以科考入朝,有些可以捐官入仕,都有大好的前途,想必你们心中都十分不忿,为什么还要深更半夜,被本宫带着去干苦力活。本宫正好给你们讲讲。”
队伍慢慢排成两条长龙,杜冲带着,最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朝着洛河而去。
沈鸣鸢说:“若无为官之志,也不会来读太学,可是诸位应该不知如何做官吧?京中为官,则制定法度、传达圣命;外放各州,则执掌州县、护佑子民,你们当真认为,身为大盛官员,就当真可以尸位素餐、甩手偷闲吗?”
沈鸣鸢说到这里,刘老祭酒和其他国子监官员不禁低下了头。
沈鸣鸢的目光扫过这几个官员,继续说:
“若是做一县之令,要种田亩、造水利,若是做一州之牧,要护州县、管税收。身在户部,要知天下钱粮之数,身在工部,要懂各种工事流程,身在刑部,要学刑狱、明律法,要天天复核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各类案件。”
“本宫想问问诸位,这些东西,在这高楼广厦之间,能学得到吗?若是你们明日中得举人、进士及第,给你们个官职,你们能做好吗?”
学生们一开始对沈鸣鸢所言还心不在焉,可这一句句都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他们也忍不住听到了耳朵中。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有些点头称是,有些垂首惭愧,还有一些脖子一扬,不屑得很。
沈鸣鸢接着说:“北城九坊大火,这么大的变故,坊中不知多少百姓殉难。你们都是朝堂的栋梁之才啊,却要和这些为升斗米粮费尽艰辛的百姓,去抢水、抢人。你们抢的是什么?”
“你们抢的是老百姓的命!你们是在杀人!”
窃窃私语之声忽然消失了。静谧之中,只有并不整齐的脚步声。
沈鸣鸢没有再说话,这一次,她给足了这些生员思考的时间。
待他们不服气的、不在乎的,也一个个垂下脑袋,她才接着开口。
“诸位养尊处优、不事农桑,自然有很多问题没有考虑过。本宫问问你们,你们如今在太学读书,吃的粮食是从粮仓里生出来的吗,读的书本是从书架上长出来的吗?”
她停了一下:“种地的农民,为你们捐粮,印坊的工匠,为你们印书,深山的樵夫,为你们砍柴,桑田的蚕妇,为你们织衣。百姓供养,一分一寸,都是民之膏血啊。你们不感激他们,你们让他们去死。”
“放榜高中、骏马游街之时,你们不会觉得头上那顶官帽压得抬不起脑袋吗?”
沈鸣鸢说到这里,听到人群里已经有了啜泣之声。
大部分生员,哪怕是被家里骄纵厉害的,也并非生来就是坏人。
甚至于,他们比身在朝中的万松许元成之流更加干净。
他们并未一心向恶,只要加以引导,必定能走上正途。
前队被杜冲带着,已经走出了很远,后队也将消失在飞羽巷中。
没有一点说话的声音。
沈鸣鸢知道,她说的话有用。他们听进去了。
哪怕他们一觉醒来忘记今夜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关系。
只要他们此时心怀愧疚,去尽心尽力地完成洛河取水的工作,就是有意义的。
这条队列一开始走得歪七扭八,像一盘散沙,现在却渐渐有了秩序。
沈鸣鸢心中有些欣慰。
她不再管他们,而是转过脑袋,想去把一旁几个休息的卫兵组织起来。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小声的呼唤:“公主殿下?”
她回过头,发现国子监的队列里,跑出了一个年轻的生员。
这人她很眼熟,就是刚刚报出人员信息的那个监生。
叫刘晗。
他盯着沈鸣鸢的眼睛,好像有什么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