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轻候没有回答,但眸中却有波澜。
他对墨家并不反感,只是也从未觉得说墨者所追求的“非攻”“兼爱”能够真正实现。
这样的理想,终究注定永远是理想。
包括身边这位白衣男子在内的诸多墨者不可能不清楚。
然而,他们依旧无比倔强朝着这遥远的理想前赴后继。
可敬,亦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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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州,是楚国最北的一州,更在幽燕以北。
然则,此州并不属燕王江暮玦统领。而是独立出来,由镇北侯江昱清管辖。
江昱清是当今圣上江玄胤的族弟,颇有才略。奈何嗜酒贪色,犯下不少祸事,以致于其人本该封王,却落得一个镇北侯驻守辽州。
辽州苦寒,远离金陵,其地位可想而知。
江昱清自己倒是无所谓。
无非是换个冷点的地方。
该喝得酒还得喝。该赏的美人还得赏。
他倒是乐得待在辽州,远离纷争,悠闲自在。
虽然西有邻国高沂,好像可以说是有威胁,但高沂不过弹丸之地,臣服于楚,受楚庇护,又怎么可能对辽州发难,所以江昱清根本不在乎高沂的存在。
江昱清本以为,辽州这种偏僻苦寒之地应该永远都没人会打上这里的主意,自己也好当个一世的逍遥侯爷,谁承想这等欢快的生活到底还是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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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恰在夏至小暑之间,楚国的大部分地方正是烈日炎炎,辽州却是依旧泛着凉意。
淡淡的暖掺着淡淡的凉,氤氲出悠悠的风。
正是晨间,微微发福的江昱清披上并不算厚的貂皮衣,神情闲适地走出了辽阳城镇北侯府。
在其身边跟着的,是其新纳的小妾。着碧绿衣裳,端的是小鸟依人。
另外还有三五名侍婢于后头缀着。
原本像他这样本身修为不高的王侯,身边都会带几个修行者护卫着。
但江昱清出行从来不带修行者。
因为,他一直觉得,没有人会打辽州的主意,也没有人会打他这个无用侯爷的主意。
为什么要打呢?
根本没有好处。
对辽州和他这个镇北侯动心思,说成傻子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带什么修行者?
只管逍遥自在便是最好。
像现在,虽然时间尚早。他却已经打算带着小妾去城外特意修建的沐霜园。
此等时候,正是赏花赏叶的好时节。
沐霜园依近旁的寒丘而建,自有一番绝美景致。
此园乃江昱清专为自己所建,并不允闲人入内。
是以,此园事实上是安排了兵士护守,园内也有诸多花匠木工之流。
然则,江昱清平常闲适惯了,甚至丧失了该有的警觉,入园时竟然没有发现巡守园门的士卒消失不见。
直到入园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江昱清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安静得更像是一种死寂。
他到底是修行者,尽管只有通幽境,但到底聊胜于无。
现在的他,总算是有所察觉。
他的额角不自觉地渗出了一丝汗。
他身旁的小妾还毫无感觉,一副悠游的模样,看见他有些紧张的样子。还关切问道:“侯爷,怎么了?”
江昱清甚至不敢说话。
他只是故作镇定地摇头,然后慢慢向前走去。
绿裳小妾虽是不解,但还是乖巧地跟着。
这条路走到头,是一片湖。
湖中景致最是好看。
然而,当江昱清看到湖边站着的那一袭黑衣后,脸色瞬间煞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绿裳小妾还没有注意到那黑衣人。看到清澈的湖水,顿时兴冲冲地跑到湖边,轻轻拂起一捧水。娇俏笑道:“侯爷,快来看,这湖……”
话音未尽。她的表情便是陡然僵硬,眉心处显出一道细微的血孔,丝丝缕缕的鲜血缓缓渗出。
她瘫倒下来,彻底失去了生命。
同时被杀死的,还有那些侍婢。
江昱清感到窒息。
那一袭黑衣分明连动都还没有动。
他感到恐惧。
逍遥惯了,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
就在这时,却见黑光一闪,那袭黑衣陡然出现在江昱清面前。
恐怖的威压传来,赫然是地仙境界。
黑衣中的人发出嘶哑如骨石琢磨的声音:“镇北侯江昱清?听闻你在金陵时,颇负才名。虽则贪酒好色,但能力还是有的。现在看来,却未免庸碌。看来到底是安逸惯了。”
江昱清几乎要哭了出来,他带着悲戚的音调,勉强说道:“我……我只想当个偏安一隅的侯爷,后半生享享齐人之福便是最好。为何……为何还要杀我。”
黑衣人转过身,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偏安一隅?这个天下哪里还有安宁处?逃避?逃得了么?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在局中了!你我都不过是棋子,身不由己。还问我为何杀你?愚蠢!”
江昱清的恐惧衍到极点。他想要转身逃跑,想要大声喊叫,却发现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全身也尽然没有了力气。
他的脖颈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血痕,鲜血汩汩流出。
他圆睁双目,带着最后的恐惧与痛苦,瘫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重新转过身,望向已然死去的江昱清,仰天长啸。
就像他自己刚刚说的那样,他其实和江昱清一样,不过是棋子罢了。
但哪怕棋子,也有理想,也有执念,也有期望。
还有很多很多像他这样的人,怀着最深的执念,藏身局中,伺机而发。
他们愿意付出一切。
为的,就是那已然遥远的国度重现世间。
为的,就是那已然遥远的辉煌重临天下。
现在,江昱清死了。
这,将是一个开始。
这,代表一种结束。
黑衣人藏在衣衫下的眼眸充满着狂热。
曾经的遥远将要从这一刻起渐渐变得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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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煌二十八年仲夏将至之时。
燕遗族揭竿而起,于辽阳发动叛乱。
高沂趁机西进,攻占辽州半壁。
辽州守备空虚,兵卒沉于安逸,难抵动乱。
不足七日,辽州尽数失陷。
消息传向金陵,朝堂震动。
真正的大变,即将至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