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菡垂在桌子下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角，又很快松开。
她依然未说话，她说了很多话。
“你的心乱了。”陆念情举起茶盏，轻抿一口。
紫菡柔柔一笑:“少主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雪墨不乐意了，踏前半步，蹙眉道:“你在说什么？”
陆念情抬了抬手，示意雪墨不要紧张，温润道:“这样说，并没有什么错，世事本是如此，只是说法不一样。像这样面对面地说话，一词一句本就是借着人心的弱点。但是，哪怕我真的想要从紫菡姑娘这里知道些什么，也希望你能相信，我所说的从来都是我的真心话。改变一个人很困难，真正了解一个人也很困难，不是么。”
他的话，其实有很多的省略。
是他觉得不必说，是他相信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这样的“觉得”，这样的“相信”，多少带点莫名的自负，甚至可以说，自负得“可爱”。
这也是为什么，他大方地承认，自己有些“自以为是”。
紫菡确实听懂了陆念情的意思。
所以，这番听起来很是“自负”的话，在她心中却分明带着满满的无奈。
而且，她很清楚，这种无奈，是因为陆念情太“善良”。
哪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是不愿意以己代彼。他明明有了猜测，却偏偏告诉别人这只是猜测。他试图让她更了解他，知道真正的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希望作为交换似的，她就能主动说出一切，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这显然是因为，他觉得，大家还可以做朋友，还可以交心，就算有错，一样有改的机会，更何况，她未必有错。
可是呢。
在紫菡看来。
这很可笑，也很可怜。
这种“善良”毫无用处，幼稚，极其幼稚。
辽阳的悲剧便是因之而起，可她的这位少主看起来并没有“悔改”的心思。
她本以为，到了这一步，她的这位少主该会尝够教训，用最狠辣的手段逼她所有的秘密，哪怕她不说，他也完全可以强硬地按上“莫须有”的名头，然后以她为饵，钓出其他大鱼。可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是以前那样温润而又深邃，连句狠话都要千弯百绕地才能说出来，每个字眼里都透着顺其自然的味道。他到底是否知道，所谓的不愿勉强，才是最大的勉强！
她在心里冷漠地笑，面上却是宁煦:“少主的话，我不太明白。”
陆念情有些失望。
不是对紫菡失望，而是对自己失望。
他不希望勉强，希望能给她足够的余地，但结果却好像是给自己的软弱找了太多余地。
陆念情摇了摇头，认真道:“抱歉，是我不够直接。”
紫菡挑了挑眉。
这世上，哪有主上向属下道歉的道理，可眼前的这个人，偏偏做得那么正经。
真是令人讨厌。
陆念情却仿佛会读紫菡的心思，接下来的话，直接得让她有些出神:“你真的很讨厌我么？”
紫菡不说话，很意外地看着她。
甚至雪墨都很意外。
她弄不太明白少主刚才还含蓄得很，怎么突然就这么直接。
但她相信。
相信少主的每一句话都有他的道理。
陆念情见紫菡不回答也不在意，继续问道:“那你恨我么？”
紫菡依然不说话。
她其实很早就想过，像陆念情这样的人，也许有一天会毫无掩饰又偏偏真诚无比地问她对他的看法，甚至与对燕的看法，可真正到了这样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有了几分失措。
陆念情大概觉得，紫菡就算说不上话，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就算是他一直单方面地在说，也并不奇怪。
自然而然，他平静地继续问道:“你应该非常恨我爹，对么？”
紫菡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她现在总算知道，料想和现实总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话语，都曾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可真到了眼前，感觉又是那么的不一样。
雪墨也很震惊。
她的震惊其实从刚开始就在酝酿，现在算是彻底涌了出来。毕竟，有关仇恨或讨厌这种情绪，若直言相问，到底是会有种奇奇怪怪的味道。少主竟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平静说出，真是厉害。当然，少主和紫菡之间的事竟然牵扯到了先帝，这也是她感到突然的。按理说，这样的隐秘，她实在是不适合听，可少主又一定让她跟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雪墨觉得，自己这个小脑瓜是想不出所以然了，干脆就不想，使劲眨起眼睛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总之，遇上什么纠结的麻烦事，她就眨眼睛，有时候还跟着数。
这样子，可以让人很快就放松下去。
嘻嘻，反正有少主，这些头疼的事情就让少主自己想吧。
如此一来，最镇静的，反倒是陆念情了。
他觉得这些事情，总有一天是要和紫菡说的。以前他选择顺其自然，未尝不是一种逃避，而今面对了，带来的更多也就是释然。更何况，这原本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爱恨情仇，是江湖中逃不掉的东西，不过是很正常地谈论一件往事，何必有什么负担。他知道紫菡未必能这么想，但对他自己来说，必须这么想。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为他的爹娘、为紫菡的师尊、为榣山派死去的很多人、为大燕死去的很多人，了却曾经的因果。
他见紫菡仍旧不说话，又啜了一口茶，遥遥一叹，慢慢说道:“紫菡姑娘，你应该记得，我们数年前同去榣山的时候，你曾告诉我，你的师尊是东方未晞。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了背后的故事会是怎样。但是，大家都知道，我的毛病是想太多，所以我心中的故事终究只是一场梦幻。人和人之间，其实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我之前总是试着去完全理解一个人，那真是有点蠢。所以，我只是想知道，知道你心中是否有那样的感情，这就足够。你不必理解我，我也不会勉强去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