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全本免费阅读
天宝元年,陈夫子——陈谅,才十七岁。
他在陵水县长大,在陵水县教书,收取最少的束脩,教书诚恳而热切;午后一一送走大小学生,而后便点灯到深夜,苦读圣贤书。
不曾一日懈怠,不曾一日疲懒,陈谅心里总有自己的抱负和希望,渴望有一日到都城去,成为一方清明官员。
但在那年,他前往县衙报名县试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陵水县人,他甚至连陵水县正经的户籍都没有。
靖朝立国后,天下并没有立即太平,有太多的水贼山贼盘踞一方,朝廷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一一解决,于是只有一些地方上太过庞大的山寨被消灭,余下的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招安,成为本地的居民。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陈谅的祖上下山来,成为当地的木匠,到了陈谅这一代,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
可是他没有户籍,也就意味着没有科考的资格,这对于一个心怀理想的年轻人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
但是事情兴许出现了一点转机,当时的县丞,正是一个贪财之辈,他让人告诉陈谅的父兄,只要凑够一千两银子,他就可以给陈谅一个正当的身份,让他参加科考去。
一千两银子,对于一家子木匠来说,简直是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财富。
陈谅似乎默认了自己的处境,他虽然照旧去教书,却渐渐对于未来绝望了,他在不平和愤懑中痛苦,少年消瘦的不止身形,还有曾经高涨的理想。
但是在一天清晨,他的兄长却忽然告诉他,要他不必担心,让他安心读书,等着参加科考。
陈谅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以为这只是兄长一时的安慰之言,尽管此后兄长却常常早出晚归,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天宝三年,他在偶然中与抵达陵水行商的裴允澈相识,一见如故而相见恨晚,短短十几天里,便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
天宝三年七月初三,裴允澈向他辞行,那时候,这个年轻的父亲怀着幸福告诉他,他要在八月份之前赶回家去,即便要日夜兼程,也要在妻子生产前回去。
辞行前,裴允澈留给陈谅一千两银,告诉他,希望在来年,能在都城科考的举子中见到友人的名字。
陈谅不胜感激,友人的理解和莫大支持使他再度心怀希望,但那日,夏天的暴雨倾盆而下,他没能出城送行。
陈谅回到家中,坐在房中读书,却忽然觉得这天家里很是寂静,窗外雨水一如往年般汹涌猛烈,但兄长却不在家中,只有老父老母在房中休息。
雨水从窗缝中漏出,打湿了窗下的竹制书箱,陈谅收拾书本时,却在书箱里看到了另一份银子,还有一封兄长留下的书信。
陈谅永不会忘记那封书信上的内容——他的兄长,又做回了从前的行当,要做一次截路山贼的内应,混在商队里,为他换取前程。
而被劫掠的对象,却正是出城不久的好友。
屋中烛火和煦燃烧,陈谅却觉得从头到脚都僵住,犹如寒冰满身,他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希冀能够阻止这一场荒谬的悲剧。
雨水太盛,黑夜里一切都被掩盖,他冲出城门去,却只在雷声里听见了一阵震天声响——犹如天崩地裂,山倾地覆,他没法忘记那种震撼的声响。
在恍惚的心神里,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无辜的好友,且做山贼的哥哥,带着他聚集的为财搏命的众人,一同被掩埋在滑落的山体之下,巍巍群山在黑夜里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兽。
陈谅疯了一样冲到那条夹山官道上,却只见到滚滚不断的泥沙和倾覆而下的树干,他拼命在泥沙里刨挖,但是人力如何比得上天力,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在恍惚震痛中,一块山石砸落,正将他的腿压下,而陈谅倒在泥水里,雨水逐渐淹没身躯,一时间他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经被老父老母找回家中,面对苍老垂泪的父母,陈谅沉默着躺了十天。
十天后,他将那两份钱拿出,请父亲将其中一份交给县丞,用以建造学堂;另一份用以换取一个传话消息,从县丞口中告诉前来的裴家人,裴允澈的商队遇上了山贼截路,而后山洪倾覆,无人生还。
此后几年,官道改行,陵水县似乎已经忘却了这样的一起灾难,而陈谅时而清醒,便依旧拖着瘸掉的腿去教书,却就此不提科举当官。
只是有时大雨倾盆,有时晴好天色,都会让他无端惊惧愧悔,兄长和好友以及无辜之人的魂灵,似乎永远飘荡在他的心头,几年内,一个少年便被折磨地犹如垂暮老人。
三五年后,年迈的父母陆续离世,而在母亲走前,终于拿出了另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枚青玉小印和十三封密谋书信。
原来他的兄长受人指使,要谋财害命,但是这个年轻人害怕自己事成之后反被灭口,便偷偷留下书信,并刻印了一枚在谈事之人身上相似的印章,趁其不备换取过来。
于是留存下了所谓的证据,一直藏在家中,也许陈谅也想过要到都城去,要到裴家去,但是瘸掉的腿和时而发作的疯疾让他没法走出陵水县。
又或许,心中的胆怯和自责也是一环绊脚石,但不管如何,直至如今,他再一次见到了裴元辰。
这个已经疯癫苍老的年轻人,在刹那间就认出来了他,知晓这正是当年允澈的后人。
真相到此却似乎已经大白,客栈的房中,一片死寂,裴元辰坐在窗前,身后雨水的湿气扑在脊背。
陈谅跪伏在地,仍旧在自言自语般忏悔,良久,裴元辰起身,陈谅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年,流着泪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允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裴元辰默不作声,冷冷地看着他,许久,少年的声音静静响起:“只有这些,你只知道这些?”
陈谅满脸的泪水,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少年的眼睛冷冽如黑夜,他茫然地张开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裴元辰看着他的脸,缓缓道:“我不会杀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