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咔嚓”一声细微裂响,萧厉手中的青铜酒樽被捏出一条碎痕。

但门口那边忽传来喧哗声,在场所有人都抬首望去,范远也被那边的动静吸走了注意力,没注意到萧厉听到这话后的失态,还同他笑说:“翁主来了!”

萧厉跟着抬眼,便见南陈那边的姜彧、司空畏、方明达三人相继入内,随即温瑜和李垚师生二人,也出现在了门口。

臣子们纷纷起身相迎,萧厉目光隐郁地看向了温瑜。

温瑜似有所感,朝他这边掠来了一眼,但神情甚是平静。

主位的左下方,依然替李垚安置了席位,温瑜和李垚落座,招呼着臣子们尽情宴饮。

酒过三巡,温瑜举樽从主位上起身道:“今夜邀诸位在此一聚,其因有三,一是谢诸位大人在奉阳兵败后,仍对我温氏尽忠尽贤,千里迢迢赶往坪州辅佐瑜。”

臣子们见状,也纷纷举樽站起,连道都是为臣者分内之事。

温瑜环视堂下所有人,继续道:“二是为庆贺并拢陶郡之喜,能招揽姚郡守和陶郡诸位大人入麾下,是瑜之幸。”

被李垚劝降的姚正卿等一干陶郡官员,忙持樽颔首:“承蒙翁主不弃,给了臣等将功赎过的机会,臣等今后必誓死效忠翁主!”

司空畏坐于席上,听得温瑜此番言语,再观她如此年轻,忍不住同姜彧和方明达二人低声道:“这位菡阳翁主,御下的手段了得啊。”

姜彧和方明达不及接话,便听见温瑜已点到了他们。

“其三,则是庆大梁和南陈结盟在即,此后南陈和大梁可互为刀盾,再不至独臂难支。”

司空畏三人起身,朝着温瑜含笑举樽道:“翁主所言甚是,我南陈,也盼着同大梁的盟书早日签订啊。”

温瑜朝着他们礼貌一颔首,双手执樽,垂下的广袖绸面光滑如水,精细的绣纹在烛火里金辉烨烨,好似清波,她朝着堂下众臣道:“这一杯,本宫敬诸位。”

言罢以广袖做挡,将樽中酒水饮尽。

站在下方的臣子们,跟着一饮而尽后,纷纷落座。

温瑜却没有坐回主位的意思,而是拖曳着那织金绣锦的裙幅,缓步步下台阶,行到了陈巍席面前。

一侍女手捧托盘紧跟其后,托盘中放置着一只鎏金酒壶和温瑜用过的那只酒樽。

温瑜执壶,给自己的酒樽和陈巍放在矮几上的酒樽都斟上后,放下酒壶,拿起酒樽道:“瑜微末之时,幸得大人相助,才有今日,这一杯,瑜敬大人。”

陈巍连道惭愧,双手端起温瑜亲自斟给他的那杯酒饮下。

随后李洵、范远都得了温瑜亲自敬酒。

萧厉不知温瑜喝的是清酒还是烈酒,见她连喝了这么多杯,眉头还是不自觉微微蹙起。

但不及他多想,温瑜敬完范远,锦履已停在他跟前。

温瑜面上瞧着倒是无一丝醉态,神色清明,只眼尾带了点不甚明显的薄红。

她指骨分明的手拎起酒壶,倾身替萧厉斟酒。

萧厉没有抬眸,视线中只有那只执壶的纤白玉手和壶嘴中倾出的清亮酒水,温瑜同他隔了一张方几的距离,但这已是这几月来,他距她最近的一次。

弥漫的酒气中,恍惚间似乎还飘散着一点她身上特有的冷淡幽香,从她垂落的广袖中飘出来的么?还是从她发丝间溢出的?

萧厉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垂放在膝前的手,不自觉收紧,青筋一条条从他手背凸起。

温瑜斟完酒,端起了自己的酒樽,声线清越地道:“萧将军几次救瑜于危难之中,到了军中也屡立战功,得遇萧将军,是我大梁之幸,这一杯,瑜敬萧将军。”

萧厉不记得多久没离她这般近听她说话了,像是细小的羽毛落在了耳廓,那杯温瑜亲自斟给他的酒还没喝,脑中已是一片混沌,仿佛吃醉了。

偏偏先前范远的话也萦绕在耳边,一时间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像是叫北风豁出了个口子,凌寒直往胸腔里钻,冷,且疼。

萧厉抬起眼,撞入温瑜清冷无波的眸中,他喉头轻轻滚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单手端起酒樽仰头喝了个干净。

在温瑜转步欲离去时,他却没坐下的意思,而是提过放在几案上的酒壶,兀自道:“能叫翁主赏识,是末将三生有幸,末将再自干一杯。”

言罢竟是仰头直接对着壶嘴灌了下去。

此举赢得了满堂喝彩,武将们纷纷称赞萧厉海量,开席前敬酒被他推拒的,此刻都涌了上去。

温瑜眉头轻蹙,瞥了萧厉一眼,随即便面色如常地带着侍女继续朝席下走去,挨个给功劳卓越的臣子们敬酒。

最后一次敬酒,她越过诸多臣子,走到在了严确席前时,严确满脸惊诧,忙提过酒壶要给自己的空盏中斟酒,但温瑜先他一步,取过了侍女托盘中的鎏金壶倾手替他斟上。

严确见状,颇有些无所适从,忙道:“翁主,使不得……”

温瑜斟好酒,抬腕收壶,转而再给自己酒樽中倒上,道:“自本宫离开洛都,便是严统领一路护送,坪州祭祀时,遇上刺杀,又是严统领相救,此等大恩,应敬严统领一杯。”

她朝着严确一举樽后,抬袖做挡饮下。

严确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即刻喝,但似乎又顾虑到温瑜都喝了,这一路被温瑜敬过酒的臣子也都喝了,他若不喝,当着南陈使臣和满堂梁臣的面,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稍做迟疑,便也一仰脖喝下。

他揩揩嘴角,道:“多谢翁……”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地抬手痛苦地捂住了脖颈,随即难以置信般看向温瑜,再掠向侍女托盘中端着的鎏金酒壶,注意到酒壶壶柄处嵌有一颗血鸽宝石,嘴角溢着黑血,艰难出声:“鸳鸯壶……”

毒性剧烈,他身体已支撑不住,倒下时,带倒了矮几,酒盏碗碟砸地,发出一片锐响。

他双目血丝遍布地盯着温瑜的方向:“你都……

都知道?”

黑血一点点从他口鼻泅出,他没能再听到温瑜的答复,就这么断了气。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呆了,南陈那边的三人更是连忙检查起他们刚喝过的酒水。

温瑜平静地看着死不眠目的严确,说:本宫一向赏罚分明,嘉奖了功臣,自也该清算叛徒了不是?”

她捏着铜樽的手一松,黄铜酒樽砸地发出一声锐响。

影子一般立在大堂后方等待宾臣们吩咐的婢女,扬手间滑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一个箭步上前,控住席位前还没反应过来的官员,不待对方挣扎,利刃便已割断了咽喉。

血色一抔抔在席上绽开,莫说司空畏、姜彧、方明达三人,便是还坐在堂下的诸多梁臣,个个都已叫冷汗湿透了背脊,惊魂未定地看着温瑜,大气不敢出一声。

场上神情勉强还算镇定的,便是逐一被温瑜敬过酒的那些心腹之臣。

但显然眼下的情形,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一片死寂中,没人敢出声打破这片沉寂。

温瑜鞋面被溅到了一滴血,她视线冷淡地瞥过,抬起眸子,朝南陈那边的三人看去时,面上带了笑:“当真是失礼,清理门户,叫三位使臣见笑了。”

姜彧三人笑不出来,方明达的脸色尤其难看。

他们来之前,还在谋划着拉拢那些本就同他们有过联系的世家,一点点腐蚀坪州和陶郡的根脉,在不久的将来拿回这三州一郡的控制权。

但温瑜转头便来了这出杀鸡儆猴。

此举无疑是警告他们,他们自以为可瞒天过海的一举一动,她全都看在眼里。

同时也是震慑那些心性不坚的梁臣,她允许他们庸碌,但绝不容忍他们怀有二心,否则,这便是下场。

想明白这些,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大梁王女,有仁德之心,亦有雷霆手段。此夜过后,再想策反坪州城内的世家或是归顺她的梁臣,便难如登天了。

南陈那三人的反应,温瑜都瞧见了,她似乎并不在乎他们会作何回复,只吩咐底下人:“清算几个叛徒,怎把宴会弄成了此等模样?还不快处理干净。”

昭白做了个手势,很快又有侍卫进来,拖走了那些叛臣的尸首,又有侍女捧着铜盆进来擦净地上的血水。

临近那些叛徒席位的,桌上菜肴被溅到了血渍,亦被侍女们端下去,重新上了一桌菜。

可在一室冲天的血腥味里,谁又还有胃口动筷?

不少谋臣胃里翻滚,但当着温瑜的面,半点异样之声不敢发出,憋得整张脸煞白。

好在温瑜似乎也乏了,在侍女擦净地上的血迹后道:“本宫有些不胜酒力,便不再作陪了,诸位且在宴上尽欢。”

她由昭白搀扶着离去,快踏出大门口时,忽又回首朝着南陈那三人投去一瞥:“使臣既也希望早日签订盟书,寄往南陈的书信,不妨尽快拟出?”

司空畏和方明达一时都没应声,只余姜彧应了声是。

在温瑜离开大厅后,很快便有胆小的谋臣闻着满堂挥之不去的血腥味?_[(,青白着脸色伏案作呕,南陈那边的三人也离席而去。

范远瞧着宴上沉郁的气氛,佯装不知真正原委道:“这才哪到哪儿?就喝吐了?”

他大笑着拿起酒坛,喝道:“来来来,弟兄们继续喝!”

武将们见多了杀人的场面,反应倒不如文臣们大,范远一发话,他们很快又喝了起来,席上倒是又恢复了热闹。

范远转身想找萧厉碰一个,却见他正有些失神地看着堂上空着的主位。

范远一巴掌拍在萧厉肩头,说:“什么也别想,咱们只要一门心思替翁主做事,翁主心中便是有数的。”

萧厉先前喝多了,酒劲儿这会儿渐渐上来,脸有些发红,他收回目光,头抵着手肘,像是醉了,缓了一会儿,说:“翁主同从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范远嘴里嚼着花生米,看萧厉一眼说:“别把翁主当普通主子,你想想王爷若是还在,翁主又该是何身份?”

萧厉没再说话,像是醉沉了。

李洵终于寻着空,过来找萧厉,见他趴在案头,不禁看向范远:“萧将军这是醉了?”

范远道:“八成是,刚才被那帮兔崽子灌了整整一坛。”

李洵颇为无奈地一摊手:“那可真是不凑巧,陈大人还托我来做这桩媒。”

范远笑道:“放心,开宴前我就同萧老弟说过了!”

李洵忙问:“萧将军这边如何说?”

范远回想萧厉当时的反应,只觉遇上这等事推拒一二,应也算不得是回绝,摸了摸后脑勺道:“没来得及同他细说呢,翁主就过来了。”

李洵叹了口气:“罢了,且等明日,我亲自问萧将军一遍好了。”

他见萧厉倒在桌上,耳根和脸颊都覆着醉酒的红,又唤人进来,将萧厉扶去了给宾客备的厢房歇息。

水榭凉风习习,水波粼粼的荷塘里倒映着半轮清月。

李垚拄拐同温瑜一道走在湖边小径,道:“翁主心中不好受?”

温瑜神色如常:“没有。”

李垚看着似乎已能从容挑起复国大业的王女,从来都严苛古板的老头子,却是幽幽一叹,说:“这条路走下去,翁主手上沾染的鲜血会越来越多,但掌权者,心性皆需经此锤炼。自古皆言帝王猜疑重,殊不知,猜疑也是在这样一次次的叛变中种下的。老夫从前不认为翁主能担起复国大业,便是因着世子生前,都只抓住了仁,不敢触碰杀伐。今翁主放出了这头猛兽,底下的臣子,此后或许会开始惧翁主,翁主要慢慢适应这一切。”

温瑜望着水中那轮清月,缓声说:“瑜知道。”

李垚再想起严确,眼中情绪变得复杂,说:“老夫从前在王府时,虽甚少过问府中事务,却也在你父王跟前见过那叛徒几次。此子叛主求荣自是死不足惜,翁主莫要因他过多伤神。”

温瑜道:“老师无需

替我忧心,我疑心他非这一日两日,自也不会伤怀。”

李垚问:“那叛徒寄给裴颂的信件,你既已劫下,又命人重新寄出,是为让裴颂生疑?”

湖风吹得温瑜浅眯起眸,说:“我想给嫂嫂身边安插自己人,贸然添人,只怕会叫裴颂察觉。让他以为他麾下有咱们的细作,盯着谋臣们去了,再给嫂嫂身边送人,想来稳妥些。”

李垚颔首:“此法可行。”

夜色已深,荷塘蛙鸣一片,温瑜遣人先送李垚回去。

李垚临走前道:“翁主今夜已彻底铲除了那些深藏的暗钉,也在前往南陈前,以此杀伐手段震慑住了所有臣子。自洪灾以来,翁主夜夜少眠,接下来几日,便不用早起去书斋了,好生休养吧。”

温瑜道了谢,目送李垚走远后,同昭白道:“我想独自走走,你也回去吧。”

昭白感觉得到温瑜今夜心绪不佳,许是想独自散心,想了想道:“奴就在路口这边守着,一个时辰后来寻翁主可行?”

温瑜知道以昭白的性子,必然是不肯先行回去的,点头允了。

她踏着月色,沿着湖边石径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和南陈的结盟已有八成把握可以定下来。

有陈巍、李垚、李洵、范远这些肱骨大臣在,她便是去了南陈,坪州和陶郡也出不了乱子,再有军粮对南陈的牵制,打下忻州和伊州后,南陈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两州也彻底收入囊中……

只是,为什么心口还是有一丝隐闷呢?

温瑜眼前浮现宴会上萧厉看她的眼神和那反常之举,只觉心中那一丝隐闷更甚了些,她下意识想皱眉,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道沉哑嗓音:“你要我娶陈大人的女儿?”

似质问,但因喝了酒的缘故,声线又有些绵醇,里边的冷意便不甚明显,听起来倒更像是隐忍了太多的情绪。

温瑜抬眸,便见前方暗角处靠石墙抱臂站着一人,脸全隐在了暗影中,那颀长的身姿和劲装下微鼓的肘臂给人的压迫感,只叫人觉着像是被暗夜中狩猎的什么猛兽给堵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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