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的念头，只在一瞬间闪过。
看着崔钰毫不犹豫跪在地上的身影，李易满意的笑了笑：
“你会庆幸你的选择。”
崔钰对这句话没有丝毫怀疑，只低头道，“能得天官吩咐，是小神的荣幸。”
李易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了声‘跟上’后，转身招来一朵仙云，朝着山下飞去。
崔钰有样学样，不远不近的跟在李易后面，确保在李易要用到他时能第一时间出现。
用不到时，又不会觉得他碍事打扰。
仙云不紧不慢的飞离了华山莲花峰，朝着华阴县的方向飞去。
一直飞到华阴县下的贾家村，他才在一家房屋老旧的农户前落下了云头。
衣袖一挥，把被收进袖里乾坤的贾强放了出来。
贾强头重脚轻的迷糊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自家的门口。
他一愣，猛地回头看向李易：“上仙，这里是......”
李易看着老房子里熹微的亮光道：
“你的死因比较特殊，需到地方土地庙了解一些情况。
“去土地庙要经过你家，你可以进去看看。”
他声音淡淡，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贾强却听得一瞬间怔住，反应过来后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朝着李易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小生贾强，谢过恩公。”
不敢耽搁太多时间，磕完头他站起身来，穿过竹编篱笆的门走进院子里。
此时卯时将至，天地间尚一片昏暗。
厨房微弱的火光，在窗户后面倒映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有刷刷的洗锅声从里面传出。
院子里的菜地刚浇过水。
露水混合着清水，映得刚长出不久的小白菜叶子都变得青翠了不少。
贾强看着晨曦里的小白菜，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哑着声音。
“我在郡城求学，平时三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年后离家前，我娘说她给我种些我爱吃的小白菜，等我回来了正好能吃上。
“如今小白菜还未长成，我却......”
贾强语气哽咽了一下，似哭诉、似疑问：
“她如今已逾不惑之年。
“这么大年纪，唯一的儿子死了，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下去。”
说着话，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可鬼魂没有泪。
从眼眶里涌出来的鲜血吧嗒吧啦滚下来，又化成了黑雾散去。
“年轻时丧夫，媒人看她好看，给她介绍隔壁村的木匠。
“嫁过去多好啊，那家男人手艺极佳，听说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肉。
“可她一听说那男人不想要我，饭也没吃扭头就回来了。
“她说我没爹了，要是再没了娘，以后可怎么活下去？
“她舍不得我，以后总能找到能接受我的男人。
“实在不行，她又不是不能干活，可以自己养活我。”
贾强的目光眷恋又怀念，盯着窗户里的影子。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个面容坚毅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仰头挺胸地走过田埂。
女人的手带着薄薄的茧子，声音却清亮，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强儿别怕，娘不会不要你的！
“有娘在，你就永远都有家！”
贾强哽咽着捂住脸，“我不争气，从小就笨。
“别人学一遍就会了东西，我却要学上三遍、五遍。
“还胆小，明明是农户家的孩子，却连田里的虫子都怕。
“人家都说我是窝囊废，说我是没爹的野孩子。
“她拿着刀追着那些说闲话的人砍。
“回来后把我搂进怀里，一遍遍告诉我：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
“后来，她说我既然种不了地，那就去读书。
“不求我能高中，只要多认识几个字能学会算账，去给人做个账房也能有个营生。
“为了给我赚束脩，她每日亥时过了才睡下，寅时正不到就起床。
“打理自家的田地，帮大户人家浆洗衣物。
“农活不忙时就跟男人一样去找散工。
“人家不要，她还学了挖陷阱的本事一个人进山打猎。
“我没什么天赋，只能拼了命的读书，二十一岁那年才勉强得了秀才功名。
“她非说我是最聪明的孩子，以后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老太太。
“得了秀才功名后，我更努力的读书。
“想着不求金榜题名，至少也要当个举人老爷，让她跟着我享几年福。
“她却只心疼我，怕我这样下去身体扛不住会出事，告诉我不行就不读了，秀才就已经很好了。
“就算找不到营生，她再多干几年，多攒下些钱财也能养我一辈子。”
贾强跪下来，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娘啊！我对不起您。
“我应该听您的话，回来陪着您的！
“以后我不在了，您可怎么办啊，可怎么办啊......”
真的悔啊！
他这一辈子，死了就没了。
可老娘怎么办？
苦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了。
这么大个儿子，说没就没。
还死的不明不白，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甚至，她现在还不知情，以为儿子过些时日就会回来。
每天早早起床浇菜，等着那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贾强捶胸顿足，对着厨房嘶哑大喊：
“娘啊，你出来看看我，儿来跟你告别了！
“儿子不孝，要先走一步。
“您......儿走了，您以后可怎么办啊！”
厨房里的人影一顿，似有所察，拎着锅铲从里面匆匆跑出来。
边跑边喊：“强儿，是你回来了不？”
可院子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清晨的风吹过，抚动老妇人白色的发丝。
像是有一双手，在眷恋地轻抚她眼角深刻的纹路。
老妇人失望地叹了口气，小声嘀咕：
“原来是我又听错了！
“强儿啊，你说同窗孤立你、嫌弃你。
“你说你要更努力的读书，要让娘过上好日子。
“可是娘......真的心疼你啊。”
贾强泪如雨下。
就站在老妇人的身旁，一次次伸手去抓老妇人的手，却徒劳无功。
“娘，我在这里！你看，我在这里呢！”
可她听不到，也看不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是蓄了泪。
老妇人飞快擦了擦眼角，抬头看了眼东方的晨光。
“天要亮了，我家强儿这会儿也差不多该起来读书了吧？”
老妇人想到身在远方的儿子，沧桑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她回到厨房里，继续忙活。
做早饭，喂鸡，除草。
忙忙碌碌到天光破晓。
在这期间，贾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满脸泪水地絮絮叨叨。
一会儿告诉他自己死在了书院，要去书院索要赔偿。
书院重视名声，不会苛待她一个失了独子的孤寡老太太。
一会儿又说，如果拿了钱一个人别舍不得花。
没了他的拖累，再也不要起早贪黑驼着背去干农活了。
想说的话怎么说都说不完。
可时间并不会为一个凡人老太太和一位枉死的人族冤魂而停留。
第一缕晨光照到院子外，一直沉默的李易抬脚走了进来。
“天亮了，你该走了。”
贾强回头看向老妇人，她已经擦干净手，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喝粥了。
他这一眼看得珍重，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去，几乎是要将老妇人的模样都给刻到灵魂里去。
“娘，我先走了。
“我去布置我们下辈子的家。
“以后你来了，你给我当闺女，换我来保护你。”
贾强的魂体一点一点的消散，彻底不见踪影。
端碗的老妇人忽然一愣，一滴热泪从眼角滚了下来。
干枯的手指擦了擦眼角，疑惑呢喃：“无缘无故，又是谁在念叨我？”
她端着碗喝着掺了野菜的粥。
抬头看一眼即将跃出云层的朝阳，沟壑纵横的脸上升起几分缱绻的笑来。
“又一天的太阳升起来了，再有四十七天，我家强儿就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