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帘是踩着玻璃碴走进沈氏的。
旋转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她亲手种下的绿植被刀砍倒,残枝满地,就连前不久修缮的烫金牌匾也被人用石头砸下,印满了杂乱的鞋印。
入目不堪,一片狼藉。
而事发的始作俑者,正穿着一身皮马褂,坐在前台唯一没被砸坏的高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边的青瓷碎片。
举手抬足间,恶意尽显,先前那般儒雅商人的模样他甚至都不愿意再装。
他其实很清楚,顾佑远是他不敢惹的人物。
自从沈氏被收购在沈暮帘麾下,他再也捞不到油水,愤恨已久,只是一直顾忌顾佑远才没有出手,如今仔细打探才知道,顾佑远因公事滞留在布达佩斯,按照事情的棘手程度,没有两个月压根回不到坞港。
几乎是一瞬间,他心中的孽苗腾出了芽尖。
他早已订好了后天离开坞港的船票,也顾不得这究竟有多铤而走险,只要再从沈暮帘这捞最后一笔,也够他下半辈子富余。
顾佑远再有本事,还能为了一个女人逼他到天涯海角么?
想到这,他哼笑一声,扭头看向伫立在门边的沈暮帘,稍稍愣了愣。
印象中,沈暮帘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被沈陇捧在手心,做事向来莽撞,要是以往的她,早就冲上前来掐着他的领结歇斯底里,质问为什么要这样。
可她的反应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沈暮帘,冷静镇定得让他渗出寒意,那双透彻的双眼甚至找不到一丝怒意,却有几分他看不清的星点,参杂在里面。
看到这幅景象,沈暮帘毫无惧意,仿佛面前不过是一场天亮就醒的幻象,轻巧越过脚下坠落的水晶灯,一步步逼近椅子上厚颜无耻的中年男人。
明明她的身形十分单薄,可舅舅却在她身上看到不可言喻的压迫,正层层向他压过来。
他在这种气势下不禁后仰半步,目光飘忽,在她站定之前,抢先一步开口:“给我五千万,我保证不再来闹事。”
本以为沈暮帘还会怒斥他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她只是扬了扬眉,弯下腰在柜台下找了个卡灵杯,轻巧应声:
“行。”
舅舅懵了片刻,像是想不到竟然这么顺利,油腻的脸上刚要露出贪心的笑,便听见她在倒水的间隙缓声说出条件:
“说出杀害我父亲的凶手,这些钱会一分不差的打在你的账户上。”
他一愣,眉心猛的皱起:“你怎么还在想这个?”
开水注入杯中的气泡缓缓浮起,沈暮帘在他浓重的疑问声中,抬起眸,平静的望着他。
他却在这寡淡的一眼中仿佛看见了猛烈的惊涛骇浪,铺天盖地的心虚倏地袭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父亲都死了六年了,当年也是断定是意外,”他垂下头,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你问我我怎么……”
他语无伦次的辩解,蓦地被空中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打断。
他的呼吸猛地顿住,耳边骤然掠过沈暮帘清润的嗓音。
“舅舅。”
她摩挲着杯沿,感受热气逐渐在指尖凝成水珠。
“我也给过你机会了。”
舅舅心下一震,倏地抬眼,电光火石间,烈阳折射在高举的卡灵杯上,晃得他瞳孔生疼,他下意识想要抬手遮光,手掌却蓦地被人摁在写字台,玻璃的碎裂声响起的下一秒,利刃刺入□□的尖锐疼痛便猛的袭来——
“啊啊啊啊!”
霎那间,血液喷涌而上,他踉跄着后退,颤抖的捂住右手,忍住撕心裂顾的痛,拔出那块插在掌心的玻璃。
周围的侍从都在这一幕中傻了眼,痛楚折磨之下,他舅舅丧失了理智,猩红着眼,拔出军刀就往沈暮帘身边冲去。
“老子弄死你!”
冰冷的刃鸣蓦地袭来,沈暮帘侧身躲过,刀刃擦过她的额角,带出一串渗血的红痕。
这一击,无疑是对着她的命门而来。
舅舅脑中一阵鸣笛,刚要抽回手,却突然撞进沈暮帘平静如死水的双眸。
明明看起来一折就断的手腕,却不知从何迸发出一股劲,竟能死死锢住他的小臂——
“我再问你一遍,”她骤然沉下声,“是谁杀了我父亲。”
燃着炬火的双眸中隐隐透着执拗,舅舅深吸一口气,拼了命想要挣脱,可双耳贯满的,都是沈暮帘的哭腔。
“我只是想要个真相,为什么这么难?”
一滴泪终于从她圆睁的双眸径直坠下来。
舅舅这才颤抖着看清她的眼底。
原来那不是怒。
那是恨。
他在只言片语中,不慎剥落了她最深沉的痛。
而在她纯澈下隐没的狠戾中,竟然能窥见顾佑远的影子。
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舅舅胸腔像是塞进一团棉花,再也忍受不住,猛地甩开了手。
灵魂动荡之下,沈暮帘再没有任何力气阻挡,被冲力一震,她在恍惚间就朝着铺满玻璃碎片的地面晃了下去——
比疼痛先一步袭来的。
是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
有一双宽厚的、温暖的双手,稳稳当当的托住了她。
她的脊背贴上他炙热的胸膛,在喷张的男性气息包裹之中,甚至能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
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沈暮帘在铺面而来的安稳中,仿佛又活过一次。
一片空茫之后,她缓缓睁开眼。
如鹰隼的眉,高挺的鼻,细薄立体的唇,锋镌的轮廓……
那双漆黑的狭长双眸如雪山凌然,正在缄默中沉静的睨着她。
她真的如愿,坠入那片雪松。
眼角仿佛又涌出些热意,沈暮帘意识模糊,混沌间唤了一句:“顾佑远……”
他轻轻应了一声。
飘渺之中,她怀疑是梦,伸出颤抖的指尖,缓缓抚上他的脸颊。
直到触到他的体温,她才停下,男人摩挲着她的指背,声线缓慢的,磁沉的,嵌入她的耳蜗:
“我一直在。”
这场风波耗费了她太多气力,眼皮已经掀不开了,沈暮帘努力蹭在他的怀里,嘴唇轻微翕动着:“我没让他欺负。”
迷蒙的黑暗中,她能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指节正在轻柔的揩去她额角的血迹。
“我知道,”他说,“你做的很好了。”
意识彻底消散前,沈暮帘冰冷的手心忽的闯入一片轻盈的温热。
干涸的土地骤然涌入一处湍急河流。
像是有人在上面印上虔诚一吻。
梦境浮沉之中,沈暮帘并没有看见什么刀光剑影,她掀开墙上厚重的藤蔓,越过那道长长的石子小路,走进印象中生机盎然的小院。
两棵梧桐树后,是沈暮帘幼时刻字涂画的侧门,父亲曾在这里为她搭过秋千,栅栏围起的一小片天地,是他送给她的花园。
记忆中的父亲不是雷厉风行的大商人,他会编手工逗她开心,会允许她撒泼,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扯出慈祥细密的褶皱。
年岁久远,侧门已经微微脱漆,但抹去灰尘,还是隐约可见门上孩童胡乱涂抹的手笔,儿时只要一赌气,她就会在上面刻些故意气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