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城,韩府!书房之中,灯光明亮,韩熙载与一位青衫文人一边饮茶,一边交流着朝中之事,算得上秉烛夜谈。这个青色襕衫的男子,三十六七岁许,正是白日里在国府驿馆中,担任金陵钦差使者团的领队者,都转运使高远。这高远既是都转运使,同时又是户部的员外郎,而韩熙载在被罢官之前,正是户部侍郎,是高远顶头上司的上司。二人除了户部上下属关系外,高远和韩熙载都属于孙党阵营的人。正所谓“汉以党锢衰,唐以朋党灭”,兴盛一时的汉唐两朝,最后皆是因为两大文人集团争斗,闹得朝廷官员势同水火,相互倾轧,内斗乱政,使得国家分崩离析,走向衰落和灭亡。在南唐的朝堂,朋党也是存在,还争斗多年,这两大股党争势力,分别是孙党和宋党。孙党的领袖是孙晟,北方密州人,好学有文辞,尤长于诗,后唐时为朱守殷幕僚,不久朱守殷反叛被诛,他投奔南唐,官至司空。在八年前,周世宗攻伐淮南,孙晟奉唐主李璟之命北使后周,因不肯提供江南情况,被世宗所杀。消息传回南唐,元宗李璟闻之流涕,赠太傅,追封鲁国公。孙党的其余人,分别是韩熙载、常梦锡、萧俨、江文蔚、李德明、徐铉徐锴兄弟、高越高远兄弟等。这些人身上有一个共同点,大部分都是来自中原北方,当年是因为中原大乱,投奔杨吴、李唐的侨寓人士。宋党的领袖是宋齐丘,学识渊博,辅佐吴国、南唐的三十年中,是一位名实相符的宰相,不过此人贪权弄势,虚荣诡谲,更多只考虑自己利益,当年烈祖李昪打算夺权立国时,宋齐丘竟然考虑自己是否头功,故意耽搁李昪大事,令李昇相当不满。后来宋齐丘还干涉皇室夺嫡之争,拥戴李景遂,反对李璟成皇太子,遭到李璟记恨。六年前,宋齐丘主导了江淮抗周之事,结果一败涂地,丢了淮南所有领土,李璟大怒之下,罢免了宋齐丘,使其回乡终老了。宋党的人有李征古、陈觉、冯延巳、冯延鲁、魏岑、查文徽为一党,其中后面五个人,因为奸佞误国,被南唐史书评为南唐五鬼的五个人,风评很差。宋党的人特点也很明显,全部是江淮和江南土着人,代表着南方的官员势力。两个党派之争,纠缠了二三十多年,在北周攻克淮南后,李璟执政末期,对宋党大为不满,开始进行了一轮清洗。比如罢了宋齐丘的相位,削官为民;下诏赐死了陈觉、李征古,把疾病在身的查文徽流放到了宣州,宋党因此大为削弱。奈何到了李煜登基之后,却又改弦易辙了,造成了新的江南朝堂局势。韩熙载给高远倒了一碗茶,笑着道:“不必拘谨,远来是客,今日没有什么上下官爵品佚,咱们就是忘年之交。”高远拱手道:“多谢侍郎大人!”韩熙载挥一挥手道:“老夫闲置在家,可不是什么侍郎了。”高远恭敬道:“那下官称呼韩老吧!这数月来,官家对您一直念念不忘,数次提及,打算恢复韩老的官职,甚至有意让你自己挑选六部官差,不论是侍郎还是尚书,都可以商榷。”韩熙载眉峰动了动,抬头问道:“咱们那位官家,真有这样说?”高远尴尬道:“非原话,但意思差不离。韩老您上次因为在户部任侍郎,提出了铸造铁钱之事,跟冯延鲁那群人当庭争吵。当时韩老您没有控制住脾气,在宫殿上大发雷霆,指着宋党的人破口大骂,被殿中侍御史弹劾,又薄了官家的颜面,这才丢了官职。事后官家对韩老罢官之事,颇为追悔。甚至在上个月起,已经推行了铁钱新策,就是韩老您提的钱币之政!”韩熙载闻言后,脸色缓和一些,呷了一口茶水,然后缓缓道:“淮南之役后,咱们失去了富饶的江淮地区,赋税减半,加上数年前的战争消耗巨大,国库空虚,财政拮据,老夫接管了户部之后,发现了咱们唐国已经出现了钱荒,因为每年巨额岁币,铜钱大量流入宋国,使得咱们江南之地,产铜虽多却不够铜钱使用。”高远点头道:“下官就在户部做金部司的员外郎,对此深有感触。”韩熙载继续道:“钟谟钟大人先前提出了铸大钱,以一当开元通宝十,名为永通泉宝;又铸小钱,以二当一,名为唐国通宝,这两种新铸币由于规划不当,行之数月,流弊丛生,百姓盗铸,极为轻小,以次充好,最后失败告终。但钱荒之事不解决,江南商业和贸易就要停止,百姓生活就要收到影响。”“所以老夫才提出铸造铁钱,每十钱以铁钱六铜钱四的比例混合铸造,减少铜的使用,如此试用之后,当这种新的开元通宝铁铜钱,全面流通,就可以取代以前的铜钱,把纯铜钱用于做岁币,新铁铜钱在江南流通,便可以缓解铜荒,保证商品和钱币流通。想不到那冯延鲁、潘佑等人,竟然搬出周礼古制那些,来斥责老夫狡诈不古,争利于民,实在是荒谬、迂腐至极!”高远深以为然道:“的确如此,他们对目前形势竟然视而不见,专说一些形而上的空话,顽固不化,误国误民!”愤慨过后,高远继续道:“不过,上次之所以他们那般反对韩老,据事后徐大人等分析,很可能这次江淮宋党与江南新贵势力,达成了一种结盟,要趁机排挤咱们侨寓之士了。”“新贵!”韩熙载喃喃几句后,变得沉默不语。所谓的新贵势力,其实就是江淮丢失之后,李唐没了半壁江山,以后只能完全倚靠江南的力量了,所以李煜登基之后,对北方来的侨寓之士,江淮的宋党人士,都不那么重视了,反而大力扶持金陵和江南土着人士,比如潘佑、李平、陈乔、朱匡业、张洎等人。韩熙载心情沉闷几分,叹息一口气道:“不提这件事了,说说今日的选贡会如何,白家……怎么样了?”“白家?好得很呐!”高远对白家印象很好,顿时夸赞了几句。韩熙载有点目瞪口呆,白家不是处于为难之中,被丁家打压,濒临衰落了吗,怎么还会好得很?“到底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韩熙载闻此,顿时来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