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颜令昀只露出一双眼睛,颜龄韵也认得他。
可是她曾熟悉的清透明亮的眼神,却已变得颓唐消沉。
“颜令昀!”
连廊里,颜龄韵喊了他一声,他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所以她飞奔过去的瞬间,心跳得剧烈,害怕像一场梦消逝,只能本能地牢牢地抓紧他,抱紧他。
颜令昀陷入一个差点要他窒息的怀抱里。
颜龄韵抬头,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她脑袋里思绪混乱,面前的人,她曾那么熟悉,可是此刻却令她感到格外陌生。
颜令昀冰冷的眼神,像在凝视最陌生的人。那样的眼神仿佛裹挟着冬日里山间的晨雾,一瞬间令人心头一凛。
他的眼神还透着倦意和沧桑,颜龄韵用尽全力抱着他,只感觉他枯瘦的身体硌得她浑身发疼。
可是,三年了,她终于把他找到了。
颜龄韵的眼眶蓦地发烫,她的惊喜和激动难以克制,整个身体不由地颤抖起来。
倏地,易嘉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携着冷冽的冰霜,直击心脏。
易嘉川误会了。
可颜龄韵不敢移开视线,生怕颜令昀随着她目光的转移而消失不见。
这些年,她常常在梦里遇见颜令昀,他偶尔指导她拉琴,偶尔督促她学习,他们本来一直说说笑笑,可是下一秒,颜令昀便像泡影一样,忽然间消失不见。zusi.org 狐狸小说网
醒来之后,心底那种空落落的心情难以言喻。像在空荡的山谷里呐喊,全世界寂然,唯一有回应的,只有自己越来越远的回声,空虚又茫然地徘徊心头。
这一次,她感受到他裹着寒意的体温,比任何一次都还要来得真实。
可她仍旧害怕现在只是一场梦,在颜令昀离去的那一瞬间,她已来不及和易嘉川解释,慌慌张张地追着他出来。
“哥哥!”
他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他明明找到她们了,却不肯出来相认?
颜龄韵脑海里一瞬间涌现无数的问题,包括当初颜令昀突然离家出走,也让她疑惑不解。
她不知道颜令昀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在她心里,颜令昀绝不是没有担当的人,绝不会因为顶不住压力而逃避。
一切的一切,在她这儿难以自洽。
颜令昀从景华里餐厅出去,街上川流不息车灯如注,而他拐进了一条幽暗小路。
颜龄韵跟着他,出门以后颜令昀脚步加快,她的鞋跟有五公分,跑起来不方便。
眼见着颜令昀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从小路闪进另外一条巷子,颜龄韵把心一横,干脆大叫一声,坐了下去。
与外面的车水马龙不一样,这条小路静谧幽深,一注黯淡微黄的孤灯落在她身上。
颜龄韵干净的旗袍沾染上尘土,不过她并不在意,此刻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小路尽头,夜色沉寂,那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心里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问,他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逃?
颜龄韵坐在地上想,倘若此时有人经过,一定会把她当傻子一样看待。
不过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既然追不上,她只能赌一把。
她如果受伤,颜令昀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小时候她身上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磕碰,他比张怀柔都还要心急。
静了一会儿,颜龄韵慢慢失去心底那份笃定,看样子,颜令昀没有回头,她的心逐渐沉了下去。她刚打算从地上起来,屁股已经离开地面,忽然又听见道路深处传出一点动静,于是又立马坐下。
果不其然,颜令昀调头回来,那个身影从漆黑的巷子里闪出来,一步一步朝她走回来。
哥哥,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哥哥,他回来了。
颜令昀脚步很快,走到她面前时,他衬衫上似乎浸着夜里的寒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他蹲下来,帽檐下的神色看不清,语气有几分担忧。
“摔了?哪里疼?”
颜龄韵坐在地上注视着他,心底恸然起伏,眼底已经有了泪光,在路灯下微微闪耀。
她朝他扑过去,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他。
颜令昀身体僵硬,两次拥抱他都没有回应,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前一次挣扎,安安静静地任由她抱。
“疼不疼?”
声音响在颜龄韵耳畔,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
“不疼。”颜龄韵泪意迷蒙,又怕他走,咕哝了一声,“有点。”
颜令昀没再说话,一条腿跪在地上,伸出手将她拦腰抱起。
突如其来的举动,颜龄韵微微一怔。
“不用去医院。”
“不去医院。”
他答了一句,声音依然像从前一样干净清澈。
他比从前瘦了很多很多,像是遭遇重病或经历饥荒,整个人干瘦的那种,但却仍旧十分有力,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那我们去哪?”
颜龄韵收住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夜色漆黑,他又戴着口罩和鸭舌帽,脸都看不清。
“去我住的地方,不远。”
颜令昀抱着她往小路深处走,到了尽头又拐进一条更漆黑的巷子。
这条巷子两侧是一排排低矮的楼房,大概只有三四层高,年代久远,常年没有修缮,随处可见的破败,恍惚间仿佛走进了贫民窟一样。
寒风在深巷里穿梭,发出阵阵诡异的呜咽声。
颜龄韵不知道,在这豪华的景华酒店身后,还有这么破旧的小楼房。
当下她没有心思顾及周围的环境,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颜令昀。
灰色的鸭舌帽十分陈旧,边缘有些开裂。颜龄韵再细看他这一身衣着,大概因为长年累月反反复复地洗,衣服已经褪色。
颜龄韵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这些年他肯定过得很不好。
“哥哥,我能自己走。”
“马上就到了。”颜令昀见她眼眶泛红,压抑着起伏的情绪,平静地说,“你不要哭。”
颜龄韵不再说话,脑袋轻轻依偎在他肩上,她将视线投向前方茫茫黑夜,尽管不知道将去哪里,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踏实了。
过了一会儿,颜令昀抱着她拐进一栋小楼房,他径直上了二楼,到门口才将她放下。
这种小楼房一层只有两户,两户门相对,中间是楼梯。
颜令昀掏出钥匙,先打开外面斑驳的铁门,另外一把钥匙往泛黄的木门锁孔插入一转,这才进了屋。
一进门,颜龄韵便闻到一股潮湿的木头味道,好像有什么东西发霉了。
再看环境,弹丸之地,灯泡光线晦暗,整个房间估计只有二十平。
里头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椅都掉漆了,桌椅旁就是一张老旧的木床,有条床腿还用另外一根木头加固着。
地上不是瓷砖,而是红色的方块土砖,颜龄韵第一次见,洗得干净发亮。
视野所及,便是全部。
颜龄韵吃惊地看着周围一切,心里惶然,她永远想象不到,颜令昀会住在这种地方。
她原本以为和张怀柔的日子已经过得十分清苦,但看颜令昀住的地方,她的心渐渐生疼。
颜令昀早就习以为常,进门后随手开灯,将钥匙往桌上一掼,从桌下翻出一瓶红药水。
一回头,见颜龄韵神色凄然,立马移开视线。
“不脏,坐下,我看看你的脚。”
屋里虽然到处破旧,但却都洗得干干净净。
颜龄韵怔怔地坐下去,满腹酸胀快要溢出来。
他们一家人在南济的别墅里生活了二十几年,最后房子交出去抵债。离开南济之后,因为经济问题,她和妈妈不得不栖身于古城区破旧的老房子里。
从前她的心里落差已经足够大了,可是没想到颜令昀竟住在这种地方。
颜令昀从小就特别爱干净,他住惯了舒适整洁的大房子,这种环境对他来说,简直是人间地狱。
原来不如意的生活,比自己一直以来所能想象的体会的还要可怕。
一时之间她心里受到极大的震荡,一阵又一阵的恐慌冒出来,像一张迅速结起来的网,将她紧紧束缚。
颜令昀好像将一切视若罔闻,他已经蹲下来,像从前一样握起她的脚踝。
“哥哥,我没事,刚刚骗了你。”
颜龄韵心底无比压抑,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助地望着蹲在面前的颜令昀,眼眶发烫发红。
“哥哥,我想看看你。”
颜令昀蹲在地上没动,静默了片刻,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鸭舌帽。
摘下帽子的瞬间,颜龄韵心底发颤,她控制着情绪,手指颤颤巍巍地揭下颜令昀的口罩。
一张双颊凹陷清瘦的脸,黝黑又憔悴,额上脸颊留有一两道浅浅的疤痕,隐在黢黑的皮肤之下。
颜令昀整张脸唯一还有几分像从前的,只有那双眼睛。
他的眼睛看久了依然清澈明亮,目光炯炯,却也隐着冷冽与黯然。
颜龄韵心里激起更大的震荡,一颗心好像被人牢牢揪住,连带着呼吸也深重了几分。
落魄、沧桑、颓然……所有这些词放在颜令昀身上都不为过。
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
短短几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形销骨立,风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