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李象令听了,反手把剑一卸,递向那人:“严宗主说得极是,是我考虑不周,这把剑我负不得,交给你好了。”
底下翘首围观的百家不禁大失所望,他们本以为能看见一场龙争虎斗,却没想到李象令竟如此好说话。只是怪了,李象令把剑递过去,在座的居然无一人敢拿。
那个发难的严宗主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随口问一句,你就把剑一扔,倒像我贪这把剑似的!”
李象令心平气和:“岂敢,负剑前来本就是我的错,现在把它交给严宗主保管,也是应该的。严宗主要是不要?”
这话问得严宗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原来李象令的剑名叫“山虎”,是雷骨门祖师爷李京道用过的剑,受月神晦芒的赐祝,出了名的桀骜难驯。它若是落在强者手中,便能锦上添花、如虎添翼,可若是落在寻常之辈手中,便会长鸣不止、躁动不休。那严宗主自认实力不错,但也仅仅是个“不错”,让他在大庭广众下接剑,万一这剑鸣震起来,他岂不是要丢个大丑!
因此,他恼羞成怒:“你……你逼我是不是?”
李象令像是听不懂,露出几分诧异:“这话从何说起,拿把剑的事情,怎么就‘逼’了呢?”
严宗主自觉受辱:“好好好,你仗着‘天下第一’,可真是趾高气昂!我不过问一句话,就被你逼着接剑,有你这样的掌门,也无怪乎雷骨门能闹出这样的笑话!”
这气氛难看,旁座的老者出声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一宗之主,何必为把剑闹小孩脾气?象令是剑士,负剑出行天经地义,别站着了,快入座吧。”
另一头有个穿白衣的,也附和道:“黄长老所言极是,今日大伙儿到此,都是为了仙音城一事,还请两位不要伤了和气。”
江濯看见那人穿着白衣,便问一旁的李金麟:“如龙兄,那是谁?”
李金麟说:“那是天命司的‘稷官’,名叫宋应之。当夜神祇堕化,肆意滥杀,便是他通知各处,叫醒大伙儿的。”
竟然不是景禹?
江濯按捺住杀意,越想越觉得此事不简单。一个景禹便罢了,怎么又冒出个宋应之?难不成那夜他落水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高台上,李象令仍是站的。没人接她的剑,她也不急,只说:“不瞒诸位,出了这样的惨事,我雷骨门上下合该负罪引慝。这半月来,我日夜兼程,在梵风宗立灯二千六百盏,为城中百姓渡念真经,只盼着能消除冤魂同堕之苦。”
此言一出,满座躁动,众人都交头接耳起来。
“二千六百盏!”
“她这修为,着实可怖……”
“同堕”是指,凡是被神祇堕化所杀的人,都会沾染“堕气”,死后徘徊不散,受恶怨噬心的痛苦,因此极易纠集成群,形成大荒灾。而大荒灾一旦出现,该地生灵便会四散逃亡,导致土地荒芜,再没有神祇庇佑。正因同堕危险,想要超度亡魂消散很难,须借梵
风宗的戒律灯,再注入点灯人的灵能气力,配合九十九重真经共烧八十一天才行。此灯极耗灵能心血,寻常通神者点一盏就已很费力气,不想李象令一开口,就是二千六百盏!
黄长老叹道:“此事本不怪你,却要你如此……唉!”
严宗主冷冷地说:“光凭这二千六百盏戒律灯,此事就能完了吗?若没有李永元,城中百姓又何必受这样的噬心苦痛!”
另一个长脸中年人也道:“不错,况且此地乃是雷骨门属地之一,点灯超度本就是你雷骨门应该做的,不然闹出了大荒灾,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他面色红润,声如洪钟,江濯倒有几分印象,似是辛州的庞族长。他们二言两语,就把点灯一事盖了过去。
严宗主有人附和,自是得意:“说来说去,你的‘日夜兼程’,不过都是为了自个儿罢了。我今日只问你一句,李象令,李永元纵恶行凶,你要怎么处置?”
李象令说:“我师弟已身首异处,敢问严宗主,还要怎么处置?”
严宗主道:“自然是把他剔除宗名、剥去李姓,彻彻底底逐出雷骨门!然后再将他的首级悬挂城门,以儆效尤!”
李象令说:“哦,不成。”
严宗主顿时粗眉一竖:“不成?你说不成?”
李象令道:“仙音城神祇堕化不假,可究竟是不是我师弟纵凶行恶,怕还不能这么早就盖棺定论。”
严宗主猛拍桌案,喝道:“你怎敢这么说?这半月我等协力调查,早已将此事弄得明明白白,你现在是要撇清关系,不承认吗?”
黄长老劝道:“行源,你且听她说几句吧!象令,你何出此言?”
李象令说:“此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就凭他是仙音城驻守,便说他纵恶行凶,别说是我李象令,就是其他人也难信服。”
李金麟听到这里,忽然叹气,对江濯小声说:“彻查此事的都是别家,今日以前,他们甚至不许我们进城……知隐兄弟,你说的前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前因?”
江濯正欲回答,就听台上的严宗主冷笑:“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要证据是吗?那我就拿出证据!应之兄,还请带人证!”
李金麟说:“奇了!他们前些日子一直说全城人都死了,怎么还冒出个人证来?”
两个人扭头,看那天命司的宋应之对几个随从耳语。不消一会儿,随从们便带上来两个人。
黄族长问:“上来何人?”
那两人一个说:“小的、小的是仙音城城郊村落的里长……”
另一个道:“弟子乃雷骨门李永元嫡传。”
严宗主俯身,先指了那个里长:“你先来,记得对李掌门实言相告,不要有丝毫隐瞒!”
里长诚惶诚恐,風雨文学。”
庞族长说:“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必害怕,就算有人剑术了得,也不敢在此当众行凶。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话里话
外暗示李象令危险,江濯盯着那里长,忽然想起来——这个里长,怕不是当日店小二故事里的主角!
果然,那里长几次偷瞄李象令,结结巴巴道:“一年前,村里遭了贼,丢、丢失许多鸡犬……我,我带人月夜擒贼,却不慎撞、撞见李仙师……”
严宗主说:“你说明白!你撞见李永元,他当时在干什么?”
里长道:“他……他正拿着一根蜡烛,因见着我们一行人,便说我们误闯了禁地,随后把我们召入一个破庙中……一进破庙,仙师他就发了疯,要拔剑杀人,我、我吓得要死……”
庞族长叹气,看向四周,朗声说:“诸位可知,这仙音城里的仙音烛,本就是他雷骨门缚灵造出的神祇。那李永元多年被叫‘第二’,心有不甘,遂想出这样的法子,用人血祭祀,引诱仙音烛堕化。”
众人只知殉人一事,却不知这里面的细节,如今听了,不禁群情激奋,骂道:“什么‘第一’,什么‘第二’,不都是他雷骨门自己封的吗?这满城百姓何其无辜,要为他们师姐弟相争而死!”
“歹毒,真是歹毒!”
“李永元一死了之,可这口恶气实在难除!别说是剔名除姓,就是把他扒骨抽筋也是该的!”
“吊了他的头,让大伙儿轮番唾骂……”
江濯一股气血冲头,握紧不惊剑,盯着台上的里长:“哦?你说李永元发疯,可他要杀人,怎么偏偏放过了你?你比他还厉害吗?”
他声音清润,极为出挑。众人皆看了过来,唯独那台上自称是李永元嫡传的弟子抖了抖。
里长说:“我、我装了疯……”
江濯放声大笑,眼尾的红印烈烈:“你很厉害,在一个疯子面前装疯,还能骗过他,活到现在。”
这里长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可四下多是来看雷骨门笑话的,谁管他说什么?只嫌热闹还不够大。
严宗主喝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江濯将剑一提,一个令行上了台:“嘴长在我身上,我说不说的,轮的着你管?一个万宗会,就你话最多,你倒比‘天下第一’还威风还霸道。”
底下有好事者认出他来:“是你,婆娑门的!”
又道:“就是他,在城门前闹事,擅自摘了李永元的头!”
严宗主横眉怒目:“婆娑门?时意君自己不来,反叫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闹事!真真是没个体统!”
江濯说:“你叫什么?”
那严宗主不答,众人觉得奇怪,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扒着喉咙,满面通红,原来是被施了个静声!
江濯盯着他,语气嘲讽:“少爷问你话,你怎么不答?哦,是不敢吗?”
严宗主怒发冲冠:“嗯!嗯嗯嗯!”
底下有人喷笑,因这严宗主刚刚威风凛凛,呶呶不休,全然把自己视作万宗之首。此刻站在台上,被一个少年作弄玩笑,场面好不滑稽。
旁边的庞族长起身叫道:“小
子无礼!你凭什么摘李永元的头?”
江濯说:“凭什么?凭我佩服他。”
这可真是大逆不道!此时此刻,谁还敢替李永元道一句好话?他这一声“佩服”,不仅让台上的人悚然色变,也让台下的人目瞪口呆。
江濯谁也不理,上前两步,猛地拽起那跪在地上的雷骨门弟子:“半个月不见,你也还认得我吧!”
那弟子仓皇道:“我不认得……我不认得!”
江濯说:“你那一夜,在鲲鹏剑阵里坏了阵法,是我替你补的位置。怎么,短短半个月,你就失忆了吗?”
那弟子目光闪烁:“没有……我……我想起来了……”
旁人不解其意,只听他们话中似有隐情,便都竖起了耳朵,不想错过一点。江濯本以为这弟子会说实话,岂料他忽然推开自己,慌乱爬向众人,喊道:“是你、是你和师父一起,设下那画牢咒,害死了我同门!”
这一声犹如平地风雷,使众人瞠目结舌!
严宗主不知被谁解了静声咒,连声怒骂:“好你个小畜生,难怪要替李永元摘头,原来是他的同谋!”
庞族长叫道:“此等孽障,如不加以管教,来日必成下一个李永元。来人,抓住他!”
李象令横剑:“且慢!”
严宗主说:“你拦得住我,你拦得住天下人吗?!今日大伙儿都听见了,这小子也是个杀人凶手!”
李象令瞳色乌黑:“空口无凭——”
像是就在等她这句话,那刚刚还慌张逃窜的雷骨门弟子陡然喷血,“扑通”一下倒在台上。所有人都惊恐失色,呼啦啦地站了起来,一人在人群中喊:“这小子在灭口!”
霎时间,人声鼎沸,无需庞、严二人再下令,义愤填膺的众人蜂拥而上,围向江濯,争相抓来。
李金麟被挤得差点跌倒,喊着:“知隐兄弟……”
这惊变突然,江濯胸口狂跳,那股冲涌的气血已化作满腔愤怒,激得他几欲大笑。他明白了,早在他入城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住了,这一步步看似寻常,其实早有人安排!而他犯了个致命的错——他轻率开口,太小看天命司了。
这时,江濯背后一痛,被山虎剑的浩然剑气猛掀了出去。混乱嘈杂间,听李象令说:“走!”
江濯翻身落地,周围一片刀光剑影。他此时此刻异常冷静,先施一道“顿陷”,再施一招“泰风”,从人群中纵身而出,逃向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