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歌舞依旧。
《柘枝》舞过了,又换了《绿腰》来舞。
萧元慕见绿棠醉态朦胧,轻声道:“晋王婚约退掉,你顶着不祥之女的名头,不可能再嫁世家豪族。”
“我不想嫁人。”绿棠头重脚轻,枕在男人的腿上起不来。
萧元慕揽着她道:“文侯夫妻看你如眼中钉,留在文家也不是长久之计。”
绿棠哼了一声,冷笑道:“文侯一家,在外祸乱朝局,在内残害骨肉,早该满门死绝!我才不稀罕留在他们家呢!“
她恨不得全家死绝的模样,疯癫的可怕又可怜。
萧元慕觉得纤细身体渐渐变凉,软在自己腿上,半分气力也没有,他轻叹道:“你这个小疯子!”
绿棠对着他呲牙,扮个鬼魅表情:“若不是怕难以脱身,我早就毒杀了文家满门!”
萧元慕无奈,将软塌塌的小美人扶起来,接着欣赏堂下歌舞。
此时厅堂之外脚步声响,尉迟峰带着几个年轻人来敬酒,帮二人打破了尴尬。
绿棠连从萧元慕怀中挣扎起来,红着脸整理长衣危襟正坐。
尉迟峰用托盘捧着玉盏,郑重其事敬酒。
“齐王府长史为二小姐把盏。主公身中剧毒时,多蒙相救,感激不尽。”
萧元慕的毒离剧毒差得十万八千里,可亲王长史官阶不低,绿棠只好起身笑道:“长史大人言重了。”
尉迟峰长跪不起,逼着绿棠饮干了酒。
“这位是玄甲军校尉令元,他父亲是幽州刺史,多年前与二小姐父亲同袍。”
小将军令元披甲而来走路带风,不容推辞捧上一杯。
“令公子是旧识,许久不见。”世家子弟又是父亲故交,她更不能推辞,只好饮下第二杯。
“齐王府中郎将张周,敬二小姐!”
张郎官长得凶神恶煞,绿棠看着都害怕,硬着头皮喝了。
连饮三杯,眼睛发热两腮如火。接下来还有四五个敬酒的,有王府属官,也有玄甲军副将。
这些人依次上来,敬酒后转身就走。
萧元慕在旁坐着,好像是眼瞎了,只当看不见。
尉迟峰留坐堂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绿棠,将酒杯放下。
“主公回京诸事不顺,直到遇着二小姐,方才化解烦忧。解除慢毒在前,查处军需在后,多仗二小姐提点。”
绿棠觉得有些醉,双臂撑着桌子,眯着眼睛勉强回答:“大人抬举了,小女子是凑巧而已。”
“尉迟,敬过酒就下去吧。”萧元慕终于开口。
尉迟不理他的主公,谋臣自有主张。
“臣闻二小姐在府中被文侯不容,在外被晋王厌弃,可有此事?”
绿棠红着脸醉笑道:“如今侯府容不下我,晋王也要背弃婚约,小女无处投奔。”
尉迟峰的话说得很明白。
一个小女子势单力孤,唯有攀附权臣。京师龙争虎斗之地,最好的选择就是眼前的齐王。
“二小姐是主公的贵人,主公有二小姐相助,能平安无恙。二小姐有主公庇护,能平安富贵。”尉迟峰躬身稽首。
“你们要我做什么?”绿棠睁大眼睛侧耳细听。
尉迟峰道:“主公刚回京师,就被晋王陷害。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所要的,便是清除晋王、文侯与严丞相一党。”
不谋而合!
绿棠被酒气一激,觉得心中大快!
“好啊!我可以帮你们!”
尉迟峰见她答应,双膝跪下拜了几拜:“主公得二小姐助力,实是天幸!“
“别客气!”绿棠心中欢喜,也不用让,笑盈盈自斟了一杯。
尉迟峰幽深双眸凛然,高声道:“属下尚有一言!二小姐美色迷人,主公正血气方刚,若有把持不住,难免天理不容。但愿二小姐与主公,不被男女情困扰。若二小姐愿意,咱们歃血盟誓!”
绿棠端着酒杯刚喝一半,不由得张口结舌!
帮他办事,还怕引诱了他的主公?齐王府从上到下都是一群浑蛋!
“尉迟!”萧元慕放下酒杯,尽量保持着平静,“你先下去,本王自会与二小姐说。”
“你怕我不祥之身,克了殿下嘛!长史大人放心!我们这就盟誓!”绿棠醉的上头,起身挥手,打断萧元慕的话。
尉迟峰当机立断,喝停歌舞,命人重开新酒,取金刀歃血。
萧元慕眼见着绿棠颤巍巍爬起来,衣袂飘飘溜到长案前,抓起金刀就要割手腕,连忙追上去抱住,回头喝骂尉迟。
“无礼混账!她一个小女子,能做什么?”
尉迟峰面不改色道:“二小姐通晓医术毒术,又知文侯府内幕。主公有这样的助力,何愁……”
萧元慕搂着醉晕的绿棠,往大堂外一指,低喝:“尉迟,你给本王滚出去!”
尉迟峰极为淡定,苦劝道:“二小姐身份特殊,主公用其智谋还可,万不能沉迷美色!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出去!”萧元慕无法,拿金刀指着他,“再不走,本王让你过不了这关!”
尉迟峰出门时顿足捶胸,忠贞之情如比干更甚。
绿棠听明白了一切,从萧元慕的怀里滑到了脚下,不胜酒力满脸酡红,“殿下,长史大人说得符合情理。殿下要除奸党,臣女要报家仇。你我同心协力,大事可成!”
萧元慕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赶来敬酒的都是心腹重臣,回京后的一切无法瞒住他们。
他这些日子神情恍惚,大家不是瞎子,全看出来了。
“你们说得合情理,但本王不愿意。”
萧元慕将她从地上扯起来,横抱在怀里。
绿棠醉得睁不开眼,将头重重的抵在胸口,嘟着嘴反驳:“殿下觉得臣女无用?臣女了解的机密,随意说出几件,殿下都会事半功倍!”
萧元慕看她酡红小脸,半睁半闭的眼睛,活像只醉猫。
他抱着小醉猫,在空旷的厅堂踱步。
“本王不想要你的机密。”
“殿下要什么?”
“要你。”
他要“你”!
绿棠的头昏沉沉的,半晌才想明白。
混账东西浪荡子,只会贪图美色,就认得床笫房帷事!
“登徒子!”绿棠捏起拳头砸他,力道还比不上猫抓人,倒像打情骂俏。
萧元慕抱着她迈过门槛,坐在廊下台阶上。
日色渐西春风拂面,空旷的院落里,飘来些微蔷薇清甜。
“本王也不知为何,偏偏遇见了你。”
手臂渐重,怀里的醉猫睡着了。
清风微凉,他怕她醉中凉着,用披风将人裹住,抱回内室。
绿棠再醒来时,天已近黄昏。
齐王府的卧房也极宽大。可床帐纱幔都没有,只在地龙上铺了两层兽皮当做被褥。
她迷糊地坐起来,身上毛茸茸皮草滑落,逼真的狐狸兽首贴在眼前,她吓得遍身冷汗。
用狐狸皮做软枕,还把狐狸头留着?
本还有三分酒意,都随冷汗一起流走了。
天色已近黄昏,空旷房间略有凉意,她慵懒地伸个懒腰。
有湿润而粗糙的活物,似乎是猫狗之类温热小兽,在身后磨蹭舔舐。
她侧头一望,只吓得魂不附体!
身后竟是一头吊额斑睛的老虎!
“啊——!”绿棠厉声尖叫,身酥腿软拼命蹬腿往后蹭。
老虎极为沉稳,眯着眼睛幽幽踱步,缓缓卧在床榻边,一动不动。
萧元慕听到叫声赶来,绿棠如见救命王菩萨,连滚带爬的扑进怀里。
“是哪个混蛋,在屋子里养老虎?”藏在萧元慕身后,绿棠方才回了魂,对着男人怒目而视。
萧元慕颇为抱歉,抱着她不停拍哄:“我本让人牵出去,大约是没拴住又走回来。不要紧,老虎年纪大,它不咬人。”
“你怎么知道老虎不咬人?谁家的老虎不咬人?”
绿棠气急败坏,白着脸对萧元慕怒吼,又惧怕身后卧着猛虎,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房中猛虎冷漠安静,倒是怀中小猫儿张牙舞爪,萧元慕忍不住笑出声。
“你还笑!”绿棠气吁吁地抹把汗,也顾不得礼仪规矩,恨不得全身都缩在男人怀里。
“本王在戍边时,数次与北燕交战。有次敌众我寡,杀得钢刀卷刃宝剑折断,眼看敌军冲到眼前,本王已打算自刎殉国。就在此时,这头猛虎从山涧里冲出来,将对面将军扑倒。”
“敌军的马惊了,吓退一箭之地。本王仗着这头老虎,才带领残兵杀出血路回到大营。后来军医诊断,说是虎腿断了一条,无法回到山林,本王就将它养在身边。”
将军堂前养猛虎,故事是极好的。可此时此刻放在眼前,还是令人心悸。
老虎很有灵性,仿佛听出萧元慕在讲它的典故,立起来缓缓踱步,幽幽摇曳着走了过来。
“别让它过来!让它走!让它走!”
巨大斑斓的虎头缓缓凑近,绿棠什么都顾不得,四肢紧紧攀在萧元慕身上,脸死死埋进他的颈窝。
萧元慕抱着她站起来,摸着虎头绒毛命它后退,安慰着吓炸毛的小猫儿。
“这头老虎十多岁,牙都掉了,真的不咬人。”
为了表示所说不虚,他甚至将手放在虎嘴边。
老虎嗅嗅主人的手,温柔地轻舔几下。
它只剩半颗獠牙,眯着眼睛的样子,确实老态龙钟。
绿棠终于安心,红着脸从萧元慕怀中跳下了地。
萧元慕担心她害怕,依旧牵着手不放。
他们耳鬓厮磨暧昧缠绵的样子,倒像对如胶似漆的爱侣,令人遐想无限。
“来,让它闻闻你。下回再见面,它便知你是好人。”萧元慕搂着她,十指紧扣着,将纤细的小手探出去。
猛虎也探过毛茸茸鼻口,喷着热气迟疑凑近,粗糙舌头轻舔两下。
“我是好人么?”绿棠问老虎。
老虎舔了她的手,懵懵懂懂地晃头,蹭过他们两人身体,朝门外走去。
龙行有雨虎行有风,老虎走的缓慢,脚步依旧飒飒带风。
他是故意的,绿棠死死盯着着萧元慕的脸,冷然问道:“为什么吓唬我?”
男人望着院中斑斓伏虎轻巧一笑。
“我要对付的人,比猛虎更恶毒。你连这头没牙的虎都畏惧,怎么斗得过那么多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