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面杨柳依依,父亲临窗读书,母亲侍弄花草药圃。绿棠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团子,在院中轻巧的跑跳,耳边,父亲在低沉叹息。
“棠儿,医术不止用来救人,更要用来救自己!”
“你要救自己!”
“父亲!母亲!”
绿棠幽幽醒来,素素帮她擦着额上的薄汗。
“小姐梦见老爷太太了吧?”
绿棠一把将素素搂进怀里,哽咽无声。
“小姐受委屈了?”
她家小姐寄人篱下,所受的委屈何止千万,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前世烈火焚身许下的愿望成真,绿棠重生了!
她没有化作厉鬼,只是重生回十六岁。
表面上,仍是面容姣好天真无暇的文绿棠,实地里,已是冰血冷心的复仇之鬼。
这一世,她要仇人碎尸万段!
丞相府内宅的小小院落,春日晴朗,药圃花草茵茵。素素整理着一地狼藉,几株绿海棠倒伏,淡绿花苞沾染泥土,根茎碎裂遍地。
“表小姐院里的彩屏、画屏,她们摘走许多花,还踏坏不少。”
素素不敢抱怨,生怕外人听见。
这一幕似曾相识,绿棠捧起绿色海棠,嘴唇紧紧抿着。
宫内派遣的花鸟使来相看秀女,白宁玉记名入宫。她命人来小院摘花,是为今日展示才艺。
绿棠十二岁入丞相府,最初几年严家人并未苛待。一切虐待凌辱,都在采选过后。难道严丞相忌惮她能入宫么?
眼眸微动,她命素素拿出见客的衣裳,对镜梳头理妆。
充当花鸟使的是皇宫内省都知,丞相严敏中夫妇陪他在客室吃茶。
众嬷嬷丫鬟的簇拥下,白宁玉满头珠翠,盛装而出,跪倒行礼。
花鸟使见此佳丽,夸赞道:“此女如此芳姿,将来贵不可言!”
再问起养女文绿棠,则被淡然一句“宿疾未愈”搪塞过去。
见礼已毕,丫鬟们捧出珍奇花草,以紫、黄、粉、绿四盆牡丹最为出彩。白宁玉站在花丛中,人比花娇,语气清脆娇憨。
“臣女培育牡丹花四种: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今日无贵重之礼进献,此花略尽孝心,公公不要见笑。”
花鸟使知她心思,含笑点头。严丞相夫妇也自笑语颔首。
谈讲寒暄时,忽闻一缕清香由远而近,不一时香气馥郁,压过房中花草,十分引人入迷。
花鸟使忙问:“香气清新凛冽,无一丝烟火气。严相爷府中有此奇宝,何不请出来同观?”
严丞相夫妇与他一般惊讶,只好命下人们寻觅香源,要背人吩咐几句,也来不及了。
这间会客书房,绿棠走进来难如登天。
只可惜严丞相能守住朱门回廊,却守不住清风飘荡。
绿棠手捧香炉,素净纱衣滚绣海棠,纤瘦腰肢紧束丝绦,显得婀娜多姿遍体生辉。她娉娉婷婷进房,阶前盈盈下拜,开口落落大方。
“臣女文绿棠,前太医院六品院判文靖之女,拜见都知公公!”
严丞相震惊已极,顾不得花鸟使在场,厉声斥责道:“不待通传惊扰贵客,成何体统?还不滚出去!”
严夫人醒过神来,起身愠道:“寒门小户不堪教养,将她禁足房内!”
绿棠端然跪着,看花鸟使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心中明了,这位公公与严家绝非一路,怕是等着看笑话呢。
严相夫妇从来当她软弱无智,并未放在眼里。此刻乍逢变故,连“处变不惊”四字都忘了。若是说她“身体未愈,不可出门”,再命人拉她下去,都要好上百倍。
花鸟使闻着满屋清香,示意无妨,将绿棠上下打量七八回。小女子纤弱娇媚,倒无半点病态,花鸟使不由冷笑讥讽。
“文姑娘,严相爷说你病了,入不得宫。”
严丞相城府极深,知道说错了话,圆滑改口。
“这丫头原是病着,今日强撑起来。老夫怕她着风,病情反复。”
花鸟使朝天打个哈哈儿,将手里的茶吃了两口,语气稍有缓和。
“依咱家看,文小姐再有病,被这香气熏着,也好了大半。小姐,这香气不错,是你调的?”
绿棠将香炉捧起过额,俯首含笑。
“闺阁玩意,博公公一笑。此香乃是檀、降、速三样,混合海棠花炮制。”
白宁玉见她要夺自家风头,不禁火冒三丈,冷笑道:“闺阁中贞静女红为要,调香弄粉实为狐媚之术,不是闺秀所为。”
这几句插话失礼,花鸟使心中不悦,口中却不明言,还故意称赞以作揶揄。
“白大小姐熟读《女则》,不愧名门所出!”
绿棠闻言,抬头笑道:“表小姐此言差矣。合香焚香乃是古礼。大而言,用于祭祀静心。小而言,用于修身健体。说此为狐媚术,臣女不敢苟同。”
花鸟使心中有计较,点头笑道:“说的不错!两位小姐都是丞相府出身,教养学识没的说。咱家有个道理,白小姐献的牡丹,文小姐献的海棠香,你二人相互点评几句,听听缘由!”
话未落地,白宁玉急赤白脸抢上,幸亏被严夫人扯住,才未能开言。
严丞相暗道不好。他对绿棠虽所知极浅,可对自家外甥女所知极深。表小姐外强中干,当舅舅的一清二楚,只好圆场赔笑。
“小孩子家,哪里懂得点评?还是公公教给她们才是。”
花鸟使忙摆手道:“小孩子童言无忌,说说何妨?”
白宁玉巴不得这句,甩手挺身上前,言语激烈凌厉。
“文绿棠所言,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世上谁不知海棠无香,偏她调制海棠香?可不是无稽之谈?只此一样,就该打死!”
花鸟使见她怒色满脸,笑对两旁道:“白小姐杀伐决断,女中豪杰!”
白宁玉听不出讥讽之意,得意道:“公公夸奖,臣女不敢当。”
引得花鸟使与众随从哭笑不得。
绿棠心中稍安,平心静气,淡然回禀。
“世人道海棠无香,所比的乃是玫瑰、金桂、栀子类香花。其实海棠中西府、垂丝等种皆有香气。臣女试种,绿海棠一品最有幽香,花开时馥郁宜人。经过炮制调和,有祛风顺气清热解毒之效果。此事在《香谱》《药典》均有记载。”
这番有理有据娓娓道来,众人点头称是。
严丞相心知白宁玉不是对手,蹙眉拦阻道:“女儿家在此掉书袋,令人耻笑!”
白宁玉不知舅舅帮衬自己,还得意笑道:“微贱之人只会出丑!装模作样的说起正经书来了,简直将人笑死!来人,将这些书拿出来翻翻,将她装狐媚骗人的把戏揭穿!”
花鸟使一行皆为宦官,这句“微贱之人”骂的虽是绿棠,却不知有多少人听进了心里。
严丞相见外甥女如此草包,急得无法,只得斥道:“你也住口!”
绿棠平静道:“《香谱》中记载于第十八卷凝合花香,《药谱》中记载于五十三卷六章海棠种。不过是玩话,表小姐不必查。”
花鸟使有心看戏,又命绿棠点评白宁玉的牡丹。
绿棠略扫了两眼,躬身道:“表小姐身后的四色牡丹,并非传说中的姚黄、魏紫,实乃药用所植。臣女种植此花,为的是牡丹皮、根两物,花朵虽鲜艳,比上品相差不少。公公见多识广,一望便知。表小姐从臣女的小药圃中挖花,没来得及询问,怕是会错意了。”
白宁玉见她拆穿自己偷花,满口骂“贱人”。怒火满腔哪里忍得住?也因自幼娇宠惯了,顾不得宫中贵客,冲过去扬手就打。
绿棠早预备这一下,忙退后几步,垂眸含笑。
丫鬟婆子将白宁玉搀住,七嘴八舌劝道:“是文姑娘没轻重,表小姐饶她。”
花鸟使到此时,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
“严相爷,二位姑娘实是有趣!您夫妻虽无千金,有此二女承欢膝下,着实有福!”
严丞相已被白宁玉气得脸红,只好尴尬陪笑。
花鸟使笑过了,起身告辞,临行前高声吩咐身边人:“孩儿们!将丞相府两位小姐都记上名字,三日后入宫备选!”
花鸟使还未送出府门,白宁玉就在客室发了疯。
“与我撕烂贱人的嘴!”
严丞相夫妇送客未回,一时无人镇唬她。她贴身的丫鬟婆子狗仗人势,上来就要动手。那老诚些的,不敢得罪表小姐,只劝绿棠服软求饶,让她消气。
绿棠立在堂中,衣带微扬,面色郑重,眼眸内两道寒光,凛然笑道:“方才宫中已经记名,三日后我身上有一丝伤痕,入宫验身都会问起。那时,我说出谁的名字,谁就是犯上之罪。不怕做替罪羊的,只管过来打。”
白宁玉乃是永宁侯的幺女,母亲是严相的胞妹,自幼娇宠过人无法无天,身边人为她受罚受死的无数,知道轻重的人都不敢上前。
正无可开交,大公子严书钦在门口斥道:“搀表小姐到上房,相爷与夫人有话说!”
众人将怒火中烧的白宁玉架走,客室中忽然寂静无声。
香炉燃尽,飘出最后一缕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