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戴明府又将程云淓请去了县衙。如今正值春耕,戴明府整日里带着人各处劝耕,忙得团团转,人清瘦了一大截,也被大西北春日的紫外线晒得黑了一大截。
他将程云淓招到书房,只剩下长随和玉娘子在屋内伺候。因他还要赶着去看胡商新赶来的一群耕牛,时间很急,便也无什么寒暄,开门见山地对程云淓说,县里准备推行劁豕养猪法,问程云淓同不同意。
程云淓起先还不太明白,讷讷反问道:“这有何不同意的?”
却见戴明府又带着愧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想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道:“明府放手做吧,毋需让儿的名姓被人知道。儿懂得。”
“本官思虑许久,终是觉得对你不起。然则程家如今无家长,程家大郎又远在大同府,二娘着实年幼……”戴明府愧疚地说道:“这世间事,便是本官从长安官场抽身到敦煌,也躲避不过……”
“明府不必歉疚。人怕出名豕怕壮,出头的椽子必先烂,儿都懂。”程云淓诚恳地说道:“再者这劁豕之法想是古来已有,不甚稀奇,我三家村家家都会,并非儿家独享。只是三家村闭塞,未有传到别处而已。”程云淓赶紧推拒,本来便不是自己的功劳,说“让”给别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何况戴明府是真为自己好,否则他堂堂一个县太爷,直接把劁猪的办法推广出去,自己又能怎样?
戴明府更觉惭愧,程云淓却拿出一本半旧不新的书,对戴明府说道:“明府,儿对农事知之甚少。那日从上林村回来,心中念念不忘,便去书铺买了些有关农事的书看。回去翻阅这本《四时农事》时,发现其中有夹页,一时好奇,便裁开来,竟看到这些。”
她将那书翻开被裁的一页,从中抽出一张折起来的薄纸在戴明府年前摊开。那张纸略有陈旧,边缘破损,似是哪本绘本的残片,想是有些时日了。上面用简单的线条画着几幅小画,有老汉赶着牛拉着奇怪的犁,有妇人盘腿扬手在摇一个圈,有小童抱着谷子等在一个器具旁……
每幅小画旁边都用不曾见过的复杂字体标注着:曲辕犁、耕种耧、打谷机、轧棉机、纺线机……
“儿实不通农事,去上林村时未曾看到过这些农具,许是有用,便带来给明府过目。”程云淓说道。
戴明府就算以前曾是不谙世事只读书的书生,如今做了近一年的县令,跑了周边几乎所有的农田旱地,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耧车在长安的时候便在自家庄子里见到过,曲辕犁却与如今的直辕犁差距甚大,打谷机是需脚踏的?轧棉机又是什么?
“此书是哪家书铺看到的?”戴明府问道。
“六道街口的那家旧书铺。”程云淓回道。
“哦......”戴明府思忖着,说道:“本官虽有所了解,也不过皮毛耳。二娘可否将此书借与本官,留待本官与通农事之人探讨之后再作道理?”
“儿也不过是偶尔得之,在儿这一窍不通的人手中岂不是浪费?明府不必客气,这书便送与明府吧。”程云淓高兴地说道。
又寒暄了几句,程云淓便起身告辞。
刚走两步,却又被戴明府叫住。
戴明府站起身,郑重地叉手向着程云淓行了一礼,说道:“二娘慷慨,知本官本心,却终是本官窃取了二娘功绩,内心有愧。二娘小小年纪有如此心胸,戴某感佩不已,也惭愧不已。某知二娘最在意的便是家宅安宁,只要戴某在敦煌任上一日,便会保全二娘一家的安全,护你与你弟妹长大。”
“谢明府!”程云淓心里一喜,赶紧躬身行礼。这县太爷的大粗腿总算是抱上了哟!不容易不容易!
“若二娘有什么意愿,只要戴某可以完成的......”
程云淓眼珠转了几转,不好意思地笑道:“还真有......”
“二娘但讲无妨。”
“儿想......儿想去书院读书。”程云淓声音小小,却很坚决地说道。
戴明府怔了一怔,非常惊讶,却不知怎么,又觉得这确实是程二娘能想出来的意愿,于是便思忖起来,缓缓道:“如此。只是......这书院不曾招过小娘子呀。”
“儿如今还小,若穿胡装,扮成小郎君,也看不出来的。”程云淓仰起头恳切地道,“只要能入书院,儿定不会露出马脚。”
戴明府上下打量了一番程云淓,若论小娘子打扮时候的样子,她倒并不算是很出挑,若是真做小郎君相,自是没有西北地区十岁小郎君那般虎头虎脑的,倒是显出几分纤秀斯文来,声音也细细嫩嫩的。如今冒充一下哪家娇养的小郎君倒是还能瞒过去,但若再长大些呢?
“二娘是识字会算的吧,因何想要去书院?”戴明府背着手问道,“若想读书,不若请了西席在家教授。”
“二娘是识字的,却未‘读过书’。儿是主要是想看看如今的书院教授内容是什么,教授的方法又是什么。不瞒明府,儿还想参加一下各种考试,倒不是要去考功名,只是想体会一下从读书到科考这一路走得到底难不难。”程云淓微笑说道,“若只是在家中请西席教授,便是不知自家与同龄小郎君们的差距了。”
戴明府不由得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穿着一身小郎君服饰的程云淓挺直着肩背,乌溜溜的眼睛中放着光芒,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完全没有普通小娘子家的羞涩和柔婉,倒是显得胸怀四海,英气勃勃,便是在长安族学中出色的小郎君们,也是未见有她这般胆色与口才的。
“二娘是否有心仪的书院?”戴明府接着问道。
“儿知敦煌全城有三家私塾与书院,听说萧纪小郎君在府学之前曾就在清鸣书院就读,不知可否。只是儿曾拜见过春山先生,就怕被认出来,春山先生不让儿进门。”程云淓笑道。
戴明府看着她弯成月牙一般的笑眼,也不由得跟着一笑,说道:“清鸣书院乃是沙洲最出名的书院之一,府学中的出色郎君大半都出自清鸣,门槛也高,并非任意小郎君都可入学。”
“儿知道。”程云淓自信满满地淡淡一笑,并不以未惧。
戴明府不由得暗自点头,果然,这便是程家二娘。
“你先回去,待本官斟酌几日,再与你说。”戴明府微笑着说道。
程云淓叉手行礼,告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