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郁郁葱葱的燕山山脉之中。
上千人或追或逃的呼喝声,兵刃交接声,偶尔破空的箭失之声,打破了这片山林本该有的宁静,不时有受惊飞鸟扑棱着翅膀鸣叫着飞上天空。
这里是大都东北,潮河上游的古北口关隘附近。
半月前,古北口守将都鲁帖木儿接到大都传来命令,说是廊坊那边截到了一个伪明探子,不仅搜出一份大都周围舆图,拷打之下,那探子还招供,伪明两月前就派了三百余人乔装成各色人等潜入北方,专门绘制舆图,以为大军向导。
因此,大都要求各地关防隘口驻军严查过往商客流民。
都鲁照例行事,这些日子倒也抓到不少可疑人等,这年月,无法分辩太多,都是直接砍了了事。
今日有一商队从北方而来,眼看这边一副严查模样,直接掉了头,这还用说甚么,守兵追上试图盘问,甫一接触,对方就果断动了兵器,随即扭头就逃。
都鲁接到汇报,派了一个百人队去追,很快又有回报,那商队已经逃入山中。
直接抽刀砍了那被人以少击多杀溃回来的百夫长,都鲁敏锐意识到可能是条大鱼,亲自点了一千人,追上山来。
确实是一条大鱼。
老朱前些日子钦点的正五品测绘司郎中涂宵,四月初出了居庸关,一路从元大都赶到元上都,又绕了一个大圈,从古北口返回。
没想到,即将入关的档口,竟然遇到这番变故。
远远看到关口严查模样,一路同行辗转千里带领大家躲过多次危险的那位拱卫司百户容巽果断下令退回,却还是有些晚。
击杀上前询问的元兵,又打退了一个百人队,三十余人干脆地放弃那些摆样子的商货,转入山中。
当下。
那怕元兵无法纵马,那怕己方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到底吃了人少的亏。
眼看追击人马越来越近,身边兄弟也越来越少,容巽不得不再次做出一个决定,暂停脚步,挑了两个年轻些的部下,最后对涂宵道:“涂郎中,若都想走怕是不行了,让三儿两个护着你快去前方山顶罢,还有这东西……”
说着指了指地上一路众人都没有舍弃的一个大筐篓:“……若是能逃出生天,呵,定是能逃的,走罢,俺们尽力拖延。”
此情此景,涂宵一时书生意气,多份舆图已是提前送回,他觉得自己这一路也算不辱使命,正要开口留下,求个痛快,容巽已经推了他一把:“走,莫要秀任那书生气,这些时日俺也见了,你是真真的大才,将来若能封侯拜相,也顺便照料一下俺每家小。”
说完不再看涂宵,容巽又转向刚刚点到的两人:“走,快走。”
两人听令拉起那筐篓拖绳,又喊涂宵。
涂宵感觉眼睛有些湿,见容巽目光期盼,点了点头,对周围同伴深深一揖,起身后又看向人群中另外一人,那是他从营海司带来的另外一位书吏徐银。
千里奔波也变成了一个糙汉子的徐银拍了拍腰间挎刀,咧嘴笑道:“郎中,俺就留下了,不能让各位觉得咱书生怕死呵。”
容巽又催促:“快走,快些。”
涂宵朝徐银一点头,也不再犹豫,和另外两人一起拉起筐篓拖绳向山顶而去。
身后呼喝声越来越近,片刻后,还能听到惨叫。
涂宵和另外两人只是脚步不停,差不多要脱力时,终于来到山嵴上,并且很幸运地找到了一片没有被树丛灌木覆盖的石台。
密林中。
当胸中了一箭好在被披甲挡下只受了些皮外伤的都鲁身先士卒,一边挽弓寻找前方不断闪现的目标,一边催促下属尽快抄上去,为此又已经砍了几个露怯的兵卒。
可惜,因为林树遮挡,还有林中的不断狙击,到底无法太快前行。
暗暗咬牙要事后在这边放一把火的都鲁刚刚又发一箭,感觉射倒一人,刚抽刀要冲过去,忽听附近有人语带惊恐地大叫:“天……神啊。”
随即又有声音:“怪物,有怪物……”
都鲁循声看过去,发现右手边不远处一撮人竟然就那样跪了下去,抬头望天。
于是也抬头。
因为树荫遮挡,乍一下没看到甚么,正要冲过去斥呵那些人祸乱军心,感觉自己被亲兵拉了拉,挪动几步,那亲兵指向天空。
再次看去,都鲁只见一个白色大球,在山顶方向缓缓升空,似乎,还朝自己这边飘来。
这……
都鲁见过最大的飞行生物,不过是草原上的金凋,然而,那东西展翅之后也不过七八尺长。
这白色大球……却如那毡包一般大小。
毡包如何能飞上天!
定是……
天神呵。
都鲁乃众所周知的勇士,然而,勇士如何能与神迹对抗,望着那似乎还有火焰喷出的大球,他只觉得膝盖有些软,强忍着才没有跪下去。
天上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林中所有元兵的注意。
没人再想甚么厮杀,都是呆呆地望向天空。
见那东西又飘近了一些,终于有人忍不住,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山下跑去。
这一次,都鲁没有再阻止,感觉一旁亲兵凑过来,唤了几句,他终于回过神,抬了抬手:“撤……先,撤了,下,下山!”
说完就转身。
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却也不自觉加快脚步。
勐地被绊了下,亲兵没拉得及,扑倒后啃了一嘴泥的都鲁也只是弹起身,一言不发地颤着身子继续往山下走,连平日里心爱的强弓丢了都没有注意。
热气球上。
手持一支单筒望远镜向下探望的涂宵发现元兵如潮水般退去,立刻对另外两人道:“元兵退了,下去,咱下去,容百户他每应是还在的。”
只是,涂宵说完就已经反应过来。
这不是以往。
之前为了观看地形在偏僻处放热气球,下面都有长绳吊着。
这一次可没有。
而且,下方密密麻麻的树林,就算灭了火,让热气球自然降落,当下也不是合适位置。
只能又用望远镜搜寻。
很快,在密林偶尔的缝隙中,涂宵找到了容巽等人的身影,虽是一闪而过,却是还有十余人的模样。
容巽还在朝他打手势,示意他们继续先走,自己一干人会跟上。
涂宵也连忙回应。
再看元兵,已经向西边越来越远。
涂宵同时也想明白了元兵为何会退却。
被这热气球给吓的。
莫说元兵,就是身边这些人,最初见到这可以飞天的热气球,那怕亲眼看到这东西如何升空,也有忍不住跪下来磕头的。
甚至,涂宵自己那怕很清楚热气球的原理,第一次升空,也都产生一种自己创造了神迹的感觉。
度过了这一劫难,涂宵呼了口气,又想起正事。
将望远镜转向古北口关隘方向,涂宵一边观察周边,一边吩咐旁边两人找纸笔过来,他要趁机把附近的地形都画下来。
……
金陵。
朱塬书信再次送到时,老朱正在发脾气。
还是那让他不省心的苏州卫指挥使吴良。
地方按察再次弹劾吴良,这次是插手一桩兄弟分家反目引发命桉的事情,吴良认为苏州府处置不公,为其中一方鸣不平。
都甚么破事?
这吴良,就不能让自己省心一些!
若不是当下北伐为要,老朱真想把吴良召来金陵,当场训斥一顿。
斟酌一番,老朱召唤侍臣过来,让人把这份弹劾奏章原封不动地送去给吴良,算是提醒。若这位大将再不听劝戒,等北方事了,老朱就打算把他的位置调一调。
杨璟已经打到了广西靖江。
那西南蛮夷之地,倒是还缺少个镇守大将。
这么想着,本来心情就不好,收到朱塬的信,先听到闻造说那孩子不肯回来,心情就更不好了。
不过,耐心读完了信,斟酌一番,老朱也就打消了强行让朱塬返回的念头。
老朱觉得朱塬说的有道理。
那孩子,待在明州,或者才更能施展。
朱塬还在信中替李善长说好话,表示左相足可信任,这是老朱没料到的。
又欣慰。
这份心胸呵。
至于把刘基调回,信中虽然没有太明确,老朱也领悟了某人的意图,却只是笑骂一句。
有些心动。
不过,权衡一番,老朱到底还是打消了念头。
那孩子性格太油滑,老朱可没打算受这份影响。
既然当初一番长谈之后,确定了某些大方略,老朱可不想推行的第一人就半途而废。
那刘基……到底也是对他打下这江山有大功,就让他安心颐养罢,也算第一个善始善终。
至于金陵,左相……确实也不需太担忧。
只是,既然那孩子不愿回来,金陵这边,自己离开之前,还是要仔细措置一番。
随后是朱塬关于大都之战的建议。
老朱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思考,还参考了《天书》,但终究带着一些当局者迷。
朱塬这个旁观者,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比老朱要清晰透彻。
比如扩廓帖木儿,朱塬判定王保保没有拉拢价值,但,拿下河南之后,老朱立刻就又尝试了让徐达与扩廓联络。
扩廓也给出了回应。
收到徐达信后,扩廓这一次没有再扣下使者,还回赠了礼物,老朱因此觉得,王保保或许还可以招揽一下。
朱塬算是戳破了老朱的幻想。
左右权衡一番,老朱决定相信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还有建议中主要的‘快’和‘堵’两字诀,以及将至正帝父子作为这次攻伐大都主要的战略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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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略目标。
呵,倒是又一个让人豁然开朗的新词,也让老朱这些日子的思考更加明确。
再就是,最后的‘暗度陈仓’计划。
老朱一眼就看出,可行,非常可行。因为,《天书》中有过相应的一些记载。
而且,这些时日不断从北方收到的舆图中,老朱也能发现,若能从直沽登岸,派出骑兵,两日之内就能强行至三百里外的大都。
相比起来,从汴梁出发,不说攻城拔寨,那怕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信中所言,一路快打快冲,千里路途,那怕没有意外,至少也需半月时间。
两相比较,该如何选择,根本不需犹豫。
详细地将书信后半段读了几遍,老朱甚至又想把朱塬召回,当面详细讨论,毕竟书信里能说的话,实在不多。
不过,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还是放弃。
就让他安心在明州做事罢。
于是当场写了回信,主要是关于自己读过刚刚建议后的一些想法和疑惑,写好之后,这次没有再让闻造停留,直接让他赶回明州。
随后老朱就吩咐侍臣召集一干中枢重臣,打算趁热打铁,根据朱塬的建议讨论一份。
吩咐完事情,又有一封书信送到。
是刘基。
老朱叹了下还真是巧,就拆了信。
关于淮东大旱,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没有办法,老朱就想到了刘基。
看过刘基的回信,老朱有些失望。
刘基认为是老朱将数万战殁士卒妻子圈禁起来为丈夫守节,以至于阴气结郁,导致上天示警,降下大旱。
若是朱塬没有出现,老朱或许会相信几分。
但,因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不知不觉接受了太多的唯物主义观点,就像这云雨的本质,朱塬在之前的信中讲得很清楚,以至于,再看到类似的唯心论调,老朱就充满了怀疑。
不过,关于寡妇营之事,近几年已经有不少臣子劝谏。
当下刘基又提起,老朱斟酌一番,到底决定顺势而为,毕竟,就只是单纯养活数万女子,也是一份不小的开支。
全都打发了,任其归家或另嫁,朝廷还能节省钱粮。
事情敲定,等李善长、杨宪、陶安、章溢等一干重臣抵达,老朱首先就提起了这件事,让中书做一份妥善的遣散方案出来。
毕竟也不能就那样胡乱营门一开就让人离去,该给的盘缠口粮,还是要给的。
说这件事过程中,再想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书信,老朱到底没忍住一些调弄心思,故意点明,这是刘基的建议。
然后,左相脸色,果然是精彩。
百室啊。
这心胸,还真是改不了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