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高位的叛官(六)
天地一片混乱。
鼻尖满是尖锐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 宁桉紧闭着眼躺在床榻上,却好像透过皮囊,看见了些别的东西。
最开始,是脏乱出租屋里落在腐肉身旁的蚊蝇, 再后来, 画面?飞快转换, 一会儿,宁桉看见自己挂着优雅笑意, 单手端茶与客户交谈;另一会儿, 她看见漆黑空寂的房间里?,自己面?无表情地做着方案。
都是很熟悉的场面?,可宁桉飘在半空里?, 居高临下?地打量黑暗房间里的自己时,却总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呢……
不知名的好奇心驱使着她的飘落下去, 接近、再接近, 计算机屏幕幽幽蓝光照到她身上时,宁桉猛地瞪大双眼,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她年少?时的面?孔,可却穿着华美染血的宫装, 黑暗中, 那些斑斑点?点?的血迹蔓延开来, 成了一片一片闪着寒光的利箭,将她一把吞了下?去。
「江晏青!」
朗月郡主的房内, 宁桉苍白着脸,猛地睁开双眼。
「郡主!郡主醒了——」
激动的声音响起, 隐隐约约的哽咽声、走动声,屋里?扑鼻而来的浓郁药味, 和四处摆放着炭盆的热气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地淹过来,宁桉舌根一酸,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水!快把水端过来!」
「悦来!快去看看厨房里?药熬好了没有!你们几个?!把窗户打开,遮上帘子!」
宁桉半卧在床榻上,头晕脑胀,有人轻柔地把她扶起,递了杯水到她嘴边。带着凉意的帕子轻柔地捻过脸上,缓了老半响,宁桉眨了眨眼,才看清屋内的情况。
偌大的房间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帷幕高高拉起,炭盆被一个?个?搬了出去,微凉的风从窗外拂来,天色竟已经大亮了。
「桉桉,」昌仪公主面?容憔悴,坐在床榻边上伸手拂开宁桉额角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心疼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宁桉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手臂上的小?伤口?被妥帖地上了药,有点?微微的麻意,其它的,再无半点?感觉。
「没……」宁桉摇了摇头,靠在枕靠上焦急地问:「江晏青呢?」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了几眼,半响忽地笑着摇摇头,昌仪公主一挥手,几人皆往外走去。
「没事就好,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待会我们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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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栖颜走了两步,回头笑着开口?,眼眶通红,笑起来却显得轻松自在。
室内一下?子就空荡下?来,宁桉却顾不上这些,她定?定?地看着坐在窗前小?案上的江晏青,一时间眼眶有些发梗。
「你……」
江晏青换了身莲青鹤袍,额间又带上了他那不离身的小?红珠,捧着卷书侧身看向窗外天穹。闻言转过身来的时候,书卷正好落在那盆松竹景间。
「我没事,已经处理过了。」他走过来坐在榻前,抬手把床榻一旁落下?的帷幕勾起。
动作间,宁桉看见他露出的脖颈上,被白布层层包裹,浑身上下?,泛着淡淡的苦香。
那是为了救她留下?的伤。
夜晚的密林,箭镞密集如雨,划起一片穿林打叶声,他们在狭隘的小?道?间奔逃,跑到一半的时候,宁桉病愈不久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纵容心底绝望,她亦无可抑制地半昏了过去。
危急间,箭镞破空而来,江晏青一把她抱起,护在身前。失去意识的一剎那,宁桉只看见,有银白箭镞划破江晏青脖颈,绽开一片猩红。
想到这,宁桉视线不由得落在江晏青脖颈上,心底酸麻。
注意到江晏青摇了摇头,解开白布主动凑过来让她看清,「都是些皮肉伤,擦了药养个?几天,就没事了。」
宁桉认认真真地打量两眼,确认伤口?已经处理干净了,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布缠上江晏青脖颈。
「没事就好……」
江晏青任她动作,想到什么般开口?,「密室里?的信件,已经送到宫里?去了,有原本?在那,应该很快就能知道?内容。」
「至于那张契书,」
江晏青神?色微动,从袖口?取出那张纸,递给宁桉。一夜奔逃,泛黄的纸张上早沾上了星点?血迹,「本?想着若是你今天醒不过来,就交上去的。」
「现在你醒了,就自己处理罢。」
宁桉接过纸,一字一句地嚼碎了读,半响扯起嘴角,凉凉地笑了两声,「刘恒不是怕越国不认账吗?」
「我这就帮帮他——」
江晏青垂首,看着人眼里?压抑不住的戾气,忽然浅浅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我先回去西院了。」
今日房内不置香炉,窗外微风浮动,把江晏青衣衫间带着的药苦味席卷起来,拢到了帷幕内。
宁桉忽地抬手拽住江晏青的指尖,眼神?认真。
「江晏青,谢谢你愿意帮我。」
江晏青唇角一勾,也?不回头,轻飘飘地嗯了一句往前走,离开了房间。
宁桉握着那张契书,看着人离开的身影,表情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绸去!」她对着窗外喊,「把契书带下?去,告诉他们,按照之前说好的做。」
宁桉眼神?晦涩不明,无论是私仇,还是公仇,这笔账都要好好地跟刘恒,算上一算了。
***
今日本?是休沐日,正元大殿前面?,却是乌压压跪了一大片身影。
鸿福紧紧绷着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盯着下?方的官员。一个?小?太?监低着头从一旁溜了过来,眉眼间掩盖不住的喜悦。
「公公,郡主府来消息,说是朗月郡主醒了,太?医说了没大碍,养上几日就好。」
「醒了就好。」
鸿福神?色一松,长念了声阿弥陀佛,半响又一摆首,冷眼看向大殿外跪着的官员,往殿里?走。
大殿里?,隆狩帝冠冕遮眼,肃立在大案前,几位翰林院的内臣分坐下?首,提着笔飞快书写。
能入翰林的没一个?庸才,对《大学》这书更是倒背如流,都不用去翻,只需瞟一眼信件,就飞快地把内容给写了出来。
有内侍紧随其后,每写出一张,就飞快贡于隆狩帝。
见到鸿福进来,高位上隆狩帝把册子扔到案上,不知喜怒地开口?,「醒了?」
「醒了,」鸿福肯切地开口?,「太?医说了,郡主就是旧病未愈,又风寒侵体惊吓过度,才晕过去的。」
「无甚大碍。」
隆狩帝沉默片刻,忽然来了一句,「一个?二个?的,倒还真是命大。」
鸿福低下?头不敢再听,这话指得还能有谁,昨夜了副君醒的时候,宫里?可是立刻就知道?消息了。
他不敢听,一旁的翰林们可是抓心挠肝得很,昨日满城风雨,谁不知道??!
户部尚书、朗月郡主、威远候府、绑架、百家报、金石散……一个?消息比一个?炸裂,再加上陛下?密旨让他们翻的这些……可是涉及到越国啊!
几位翰林对了个?视线,皆看见了同僚眼底的忌讳莫深,心有余悸般打了个?寒颤。
一夜之间能在京城里?掀起这么大风浪,当真是只有那位朗月郡主了,几人不由得感慨两声。
只是陛下?这态度……
翰林偷瞄了眼不发一言的隆狩帝于总管太?监鸿福,心底揣摩圣意。
鸿福倒是知道?,隆狩帝心里?,其实没有那么愤懑不瞒,不然,也?不会在太?医看诊之后,不发一言。要是真生气,早该把太?医撤回来了。
陛下?这是过不去心底那道?坎呢,鸿福叹气,想到外面?那群人,心底又不由得冷笑。
为什么过不去,还不是大早早的,就有官员朝服跪地,竟是要死谏!
——因亲废贤,非明君之道?啊!
想到这些人口?口?声声的话语,鸿福不由得心下?几分,就刘恒?还能称得上贤臣?!
普天之下?的贤臣听见这消息,都得笑掉大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有内使忽然跑进,跪地大呼,「朗月郡主进宫了!」
满座具震,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不解,这朗月郡主不是方才苏醒,怎么就进宫了?!
莫不是负荆请罪来了?!
他们忍不住探首从正元殿的窗棂往外看,撞入眼帘的,却是蜿蜒宫道?上,仪扇开道?,红车似火——进了宫竟然也?不停,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着正元殿驶来。
翰林的嘴越长越大,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经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了。
你管这叫做负荆请罪?!
完了,老翰林面?白如纸,这样下?去,他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想朗月郡主的谥号了,希望朗月郡主还能留个?封号在身,别被打为庶民,浪费他们的心意。
只有鸿福注意到,看见郡主仪仗的时候,隆狩帝一直紧绷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正午烈日灼心,正元殿前官员整整跪了半日,粒米未进,滴水未喝,皇帝不理他们就算了,竟然还有人敢摆足了架子冲他们来?!
你算是个?老几?!
官员们怒气冲冲,眼里?都快喷火了,恨不得立刻生撕了来人。
却见听见砰的一声,那猩红黄盖华轿带着煞气,直挺挺地停在了正元殿正前,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一群官员的跪拜。
「你!」
有老臣已经认出轿冕上挂着的令牌,怒气冲冲地逼问:「面?圣不败,进宫不行!朗月郡主这般作态,把皇家威严置于何处!把陛下?圣恩置于何处!」
软轿帷幕掀开,宁桉苍白着脸,似笑非笑,懒洋洋地倚在轿内,「是吗?」
「那请问诸位,这大早早地在正元殿跪了一地,逼得陛下?闭门不出,这般作态,又把陛下?置于何处?!」
「!」
没想到这人能理直气壮到这程度,还一来就给他们扣高帽子!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官员们一个?个?气极反笑,纷纷对这宗祠的方向拱手,历声开口?。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等两朝老臣,自当以?天下?为先,以?社?稷为重!」
「朗月郡主来得正好,」为首的老臣,右副都御史冷笑出声,「倒是烦请郡主解释解释,构陷忠良是个?什么罪!」
「忠良?」宁桉缓缓重复一遍,「你是在指我吗?承让。」
「呵!还敢嘴硬!」
有官员冷哼一声,「自是指三朝元老,户部尚书刘恒刘老大人!郡主旗下?的百家报,说刘尚书绑架您,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宁桉嗤笑一声,「昨夜禁军围了刘府,搜遍全府上下?却不见刘尚书,怎么,诸位大人谁能与?他作证?!」
给事中秦肃站出,义正言辞地开口?,「刘尚书早与?我等约好,先行一步到城外庄子休沐!郡主若有不信,自请去查。」
宁桉表情一顿,扫了眼其他人,「是吗,还有谁也?与?刘大人约好了?」
「臣等——」一时间,竟有十余人齐声开口?应答。
「很好,」宁桉缓缓一笑,一拍手,众目睽睽之下?,有禁军拖着个?浑身是血,恶臭扑鼻的人往地上一丢,鬓发散开,露出青白的面?孔。
「刘尚书?!」
见此状况,先前应答的官员心底隐隐约约感觉不妙,刚想退缩,就有禁军毫不客气地把他们逮了出来,和刘恒跪在一处。
「竟敢对官员用私刑!郡主莫不是要造反不成!」右副都御史林宥怒吼。
「呵呵。」
宁桉扯着嘴一笑,手一挥,就听见有怪异的风声传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肃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块硕大无比的白布,从殿前盘龙柱上瀑布般倾泻而下?,上面?写着一个?个?斗大的黑字,即使是站在正元老内的老翰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念。」
在官员不可思议的目光里?,司礼太?监的声音又高又尖,箭一样戳到几人耳里?。
「 古建大事,必先盟誓,故周礼有司盟之官,尚书有告誓之文……兹有大景尚书刘恒与?北越圣王二人,立坛杀牲,昭告神?明,再歃加书,副之天府……」
这是?!
林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偏偏那白布正正好垂落在他眼前,上面?,刘恒的私印被人放大了无数倍,清清楚楚地画在了上面?。
越国与?刘恒的交易,那些契约中你来我往的拉扯与?算计,尖锐的声音里?,刘恒与?人踞案而谈,勾心斗角的模样,活灵活现地显了出来。
最终的条约只有一句话。
「……若为事成,则以?燕云六郡献上!」
献上?!
林宥瞪了双眼,顺着那印往上一看,几个?字撞入眼帘,一时间心底巨震,一口?血喷了出来。
割土求盟!刘恒这个?畜生!他还穿着大景的官服呢!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空荡荡的殿前广场上,司礼太?监的声音在天地间扩散反复,宁桉掀起眼皮看向群臣,冷笑着开口?。
「此份契约原本?,由我亲自献于陛下?。西直门,东直门,外加东西二城,按四坊一区来分,皆挂上了同样的白纸仿品。」
「有官府之人连同百家报的报童一起,走街串巷,朗声诵读……」
宁桉视线缓缓地扫过下?方或面?如死灰,或不可置信的面?孔,「诸位大人若有什么异议,不如与?我一同面?见圣上?」
身居高位的叛官(七)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宫门打开, 一群官服散乱,有气无力拿着笏板的人脚步拖拖拉拉,面如死灰地挪了出来?。
林宥嘴里仍是消散不尽的血腥味,混在人群之中, 思?绪纷繁杂乱, 不可置信。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她懂不懂官场的规矩!
吃饭就吃饭, 哪有人直接就掀桌子的!
走了一路,林宥还是止不住震惊, 特?别是他前脚出了宫门, 看见往日里无人敢停留的正?午大街上,有黎民?百姓熙熙攘攘,挤在一团大声议论著什么的时候。
朗月郡主?当真说到做到, 西直门上,轰隆隆挂了一块熟悉的白布, 斗大黑子让林宥恨不得戳瞎自己眼睛。
这人竟然还知?道点?分寸, 皇城重地不好?让人高声喧哗,没喊司礼太监在那吼, 反倒是找了些年轻小伙坐在那,有鼻子有眼地念。
「妈的, 这些当官的一天天好?日子过着, 发什么疯, 越国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这种?丧天良的交易都敢做的!」
听到合约内容的时候,不管有没有读过书识不识字, 在场的人都激动起?来?。
末帝时,四下割裂, 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的日子可没少过, 割地割地,对当官的没什么影响,对他们,那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啊!
一想到这,百姓恨不得生嚼了刘恒!
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吗!他们憋不住怒气,连规矩都顾不上,咬牙切齿地怒骂出声。
林宥四处打量两眼,往日里最是严苛不过的卫兵今日不知?得了谁的吩咐,不赶人就算了,还在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
他顿在原地,看着面前群情激昂的场面,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官场沉浮这么多年,他也算是长满了机心,单论弯弯绕绕这一块,不是林宥方言,朝里没几个玩得过他的。
可朗月郡主?这一手,简单粗暴到了一种?毫无技巧可言的程度,卑鄙、无耻、下流!
可想到后面,林宥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堪称是神来?之笔。
这一下,隆狩帝能够堵住天下人的嘴,给朝中来?次大洗牌。
谁敢提出异议?
天下人的眼睛望着你呢,你反对,你是不是和刘恒是一党的,你也是个叛国贼?!
读书做官,谁不是为了青史?留名,这么一顶高帽子扣下来?,那是连祖宗泉下有知?都要爬起?来?清理门户的程度啊。
「月生啊……」林宥低垂着眉眼,「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还能干个十年,现在看来?……我是老了啊。」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比他们还要阴险狡诈!
林宥的弟子,李月生搀扶着他,神色莫名,不明白自家向来?心比天高的师傅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师父,这……」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半晌却?只憋出来?一句,「要说朗月郡主?这一手,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荀卿曾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朝哪里都好?,只是官宦一层到底与百姓太过割裂了。今日之事?,让百姓知?道当官的做派,倒也不全?是坏事?。」
李明月一脸憧憬地看向天幕那张高垂的白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前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读书人寒窗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够做点?实事?,无愧于自己头上这顶朱砂帽嘛!」
「更何况,」李明月叹息一声,「师父,若是早知?道刘尚书是这般人,今日这事?,您还会掺进来?吗?」
林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哎!走罢走罢——」
他难道不知?道死谏逼宫有违为官为臣之道吗?
身为右副都御史?,林宥和刘恒搭不上半毛钱关系,他今之所以回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怕啊!
今日陛下能为几句三三两两的谣言和朗月郡主?失踪一事?派兵围了尚书府,明日是不是就会为随便一件事?围了他们的府邸?
当官到他们这份上的,一个个又有谁敢说自己手里没点?难言事?,要是陛下当真这样随随便便追究起?来?,谁能逃得过!
林宥今日这一跪,跪的哪里是刘恒,跪的是老臣一派的尊严!
只是没想到……事?情到最后竟是这般的发展。就连林宥自己,也做不到昧着良心说刘恒没错,朗月郡主?仗势欺人。
坐上马车,一路掀开帘子看向窗外?激昂慷慨的百姓,林宥心底五味杂陈。
前朝今朝多少年,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多百姓愿意议论起?政事?,议论起?朝政来?。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郎月郡主?这话说得,可真是戳他们心窝子啊。
「师父!」
李明月突然惊叫了一声,林宥讯声一看,今日一同?跪在正?元殿门口的几位同?僚府前,禁军气势汹汹地围了一圈,而那官员本人,被人卡卡两下锁了镣铐,狼狈地跪在地上。
「怎么!」
林宥浑身颤抖起?来?,心急如焚地朝车夫吼,「回府!快回府!」
「是!」车夫也慌得不行,一鞭子下去,马车飞驰而去,不过半盏茶,就停在了林府面前。
「来?人!」林宥一把跳下马车,颤颤巍巍地大喊,「有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未出口,他瞪大双眼一看,府内老妇人正?满面笑意地坐在位上,一家子围成一团看热闹一般地笑,见他过来?,颇有兴致地招手。
「老头子,你快来?看,宫里刚刚派人送了份名单过来?,我让人去打听了,各府上都有,说是和那叛国的刘尚书一同?的,今日去逼宫的官员呢!」
林宥:「!」
「啧啧啧,真是看不出来?,这些人跟着刘恒,这种?卖良心的事?都敢干!」
林夫人低着头仔细看着手里的名单,啧啧称奇,一时间没注意到丈夫遏制不住颤抖的身体?。
「我可听说了,这事?是朗月郡主?发现的!真乃奇女子也,你快给我讲讲,这郡主?有什么雅事?不?」
林夫人笑盈盈地抬头,表情一愣,「老头,你这是怎么了?」
林宥快要厥过去了,都得像是发了癫病,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是李明月比较冷静,深吸一口气接过名单,视死如归地看了一眼。
「师父!」他猛地瞪大双眼,赫然转身把单子塞林宥手里,「你快看!」
林宥强撑着一口气低头一看,剎时被雷劈一般,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一些今日同?在但与刘恒无甚瓜葛人的名字。反倒是多出来?一些没有的人,恰恰好?就是那些他回来?那一路遇见被抄家的官吏。
「这,这!」
林宥一时间说不出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满心满眼涨满了感激之情,这么熟悉的手笔,他当然看得出来?是谁做的。
「明月啊……」林宥不成声地开口,「我先前还说,朗月郡主?这做法实在是太过刚烈……现在看来?,人家哪里用得着我教啊!」
今日殿前跪地有谁,满朝文武不是瞎子,难道会不知?道?
可这名单上没有,这是什么?!
这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这是对老臣的安抚,更是彰显了皇室的贤明与态度!
至少林宥现在,不仅心底没有半分怨愤,反倒是感激得痛哭流涕。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真不是人,皇室如此贤明,他还想再努力?奋斗五十年。
「这手段,当真是,真是——」林宥哽咽半天,砰一巴掌打在李明月身上。
「师父?!」
「你看看你!白白在官场上混这么些年了!」
林宥满脸怒其不争,「连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都玩不过!」
「你也别休什么沐了!今日就给我搬到府里来?!我亲自教你!」
李明月简直一脸茫然外?加不可置信,不是,话题怎么就突然扯到他身上了!
这关他什么事?啊!
更何况!师父你自己也没玩得过啊!怎么能怪我!
***
另一头,宁桉不知?道自己已经荣升成别人家的孩子了,林府相同?的场景在京城各大官员府邸里上演。
一时间,先前声明不显的朗月郡主?,成为弟子/儿子/孙子又佩又恨的对象。
此刻,她被强留在宫里。
「桉桉!」华美典雅的宫殿内,当今皇后正?一脸焦急地把宁桉按在榻上,满脸心疼地捧着她胳膊看来?看去。
「快让舅母看看,哎哟这小脸白的!太医!快把太医喊上来?!」
宁桉僵着脸,颇为无语地看着五分钟前才刚出去的老太医又颤颤巍巍地跑进来?,第三遍语重心长地和皇后交待一堆养病要点?。
辛亏看得早,宁桉瞅瞅自己的胳膊,再晚点?,伤口都愈合了。
可惜殿内无人听她抗议,一旁的女官神色认真,一遍一遍地和太医对这纸上的字,另一头,丫鬟太监们如流水般涌进来?,手里端着的盘子上,奇珍药材、精美摆件、绝世古籍……种?种?外?面抢破头的东西摆成一地,等着送到朗月郡主?府去。
「舅母,」宁桉心头发软,有点?哭笑不得地开口,「我真的没事?啦!」
再折腾下去,这阖宫都别想安宁了。
半个时辰前,目送那些官员失魂落魄雷劈了一样走了出去,宁桉深吸一口气,还没想好?怎么去见隆狩帝,就被皇后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截了胡。
此后,就是情景剧一般的宣太医——赏东西——看她两眼——再宣太医赏东西的无限循环。
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场景,让宁桉愣了又愣,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上次这么震撼,还是初见江晏青,未婚变已婚的时候。
宁桉换上一幅有些委屈的表情,「舅母一进来?就忙着和她们说这说那的,怎么也不理理我!」
她今年才18,瘦瘦小小的,看上去和刚及笄的少女没两样,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拉着衣角撒娇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可怜模样。
徐素锦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走过来?带点?怨气地戳戳宁桉的脸颊,「你啊你,才刚好?多久,就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你知?道我在刘夫人尸体?上翻到那本大学?和你的亲笔信的时候,都快吓晕过去了。」徐素锦满脸神魂未定。
宁桉被人捏着脸,笑嘻嘻地看向自己这舅母。
徐素锦本是官家小姐,与隆狩帝少年夫妻,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颇有手腕。
于宁桉连手后,元叶生曾经苦恼于怎么把这册子送到隆狩帝手里。
直接送肯定是不行的,他无凭无据的,拿什么来?保证这册子不是自己虚构的?
更何况,宫里未必没有刘恒的人,保不住东西还没进宫,自己就先被人挫骨扬灰了。
可把东西交别人献上去也不行,元叶生还等着靠检举之功将功赎罪好?逃了死刑呢。
最后,还是宁桉给他出了个主?意。
把东西藏到刘夫人那,借刘夫人之手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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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散的事?牵扯到了户部,就算隆狩帝有心想放刘恒一把,却?是一定不会放过威远侯夫人。
在对方是侯府遗孀的情况下,由中宫皇后徐素锦出手,是最恰当的方式。
彼时宁桉已经做好?被绑架的决定,百家报的布置也同?步开展着。到时候满城风雨,以徐素锦谨慎稳妥地作风,定然会仔细搜尸,然后发现《大学?》,亲自交给隆狩帝。
如今她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宁桉心想,那就是事?先所有的设想都好?好?地,这一环扣一环地施行了下去。
唯一的问题是……
「舅母,」想到这,宁桉略带几分心虚地开口,「舅舅那——」
徐素锦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怕了?早时候算计你舅舅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还有今日?」
若是刘恒叛官一事?没有被捅出来?,宁桉被绑架,放出风声逼迫隆狩帝这事?,就是犯了大忌讳,就连徐素锦初听说的时候,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舆论一起?,那就是把隆狩帝架在火上烤。
救吧,这因亲逼贤的名声,能让隆狩帝前十几年的战战兢兢日夜为公的努力?白干,史?书上能把他喷成个千古昏君。
不救吧,难道就真看着自家亲侄女生死不知??
再往深处想想,宁桉病了多年,好?不容易好?了点?,就因为他的犹豫,人没了。昌仪公主?会怎么想,十余年来?镇守边关的宣武大将军又会怎么想?
徐素锦神色晦涩,要知?道,她的这位姑父,因着陛下担心他拥兵自重的戒备心,已经多年不得踏入京都半步了。
赵家的钱,宣武将军的武,昌仪公主?的权,与至高无上的皇家,这么多年来?,只能靠着宁桉这一位共同?纽带,维持着晦涩难懂的平衡。
想到这,徐素锦叹息一声,蹲下身悲哀地看向宁桉,「桉桉,我,虽然不妥,但是我还是想请你,别怪你舅舅,他……」
「舅母,」宁桉打断了她的话,主?动握住徐素锦冰凉的手,「我知?道的,坐在皇位上时,皇帝本人就不能单纯地成为一个亲人,一个爱人。」
「天下才是他最应该考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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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桉认真地说,「比起?历史?上那些昏君,不,甚至是与大多数帝王比起?来?,舅舅已经做得够好?了。」
前朝留下的伤,岂是一日两日能治愈好?的?
战乱、疫病、民?生……这么多年来?,隆狩帝能生生拖着建在废墟上的王朝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宁桉心底,他已经算是一个,贤明的帝王了。
舍己为人这事?,嘴上好?说,真正?做起?来?,谁能做到?
朗月郡主?的存在,已经是这位帝王心底,难得的偏宠与例外?了。
论起?来?,阖宫的皇子皇女,谁的恩宠,能比得上她半分?
宁桉心满意足。
身居高位的叛官(八)
另一头, 目送一脸义愤填膺的老翰林们离开,隆狩帝神色淡淡,握着朱笔坐在桌前批奏折。
一旁的西洋时钟走了半响,他笔尖一顿, 看着折子上?的红墨团叹气。
「陛下?, 」一旁伺机而动许久的鸿福立马上?前, 「这外面风真大啊,朗月郡主病还没好透, 可别被吹着了。」
「不如把人叫到西暖阁等着?」
顺着鸿福搭的台阶, 隆狩帝微昂起头,一脸朕懒得和她计较的表情,「让人把郡主请进来, 我就不去见她了,省得一天天把她惯得。」
您少来!
鸿福心底吐槽, 朕都不喊了, 还搁那嘴硬呢。
心上?这么想,鸿福嘴上?可不敢说, 连忙自己亲自跑到殿外,定睛一看, 却不见那熟悉的红轿子。
「公公!」一旁的小太监一脸焦急, 「皇后娘娘刚刚来了, 把朗月郡主请到坤宁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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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鸿福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颇为打趣地转身往殿内走, 看陛下?折腾个什么劲,现在想见还见不着呢。
等他到殿里一说, 隆狩帝神色一僵,「梓童这是在这等着朕呢。」
「一个个的!」他忍不住抱怨两?声, 「防贼一样防朕是吧。」
鸿福一旁憋不住笑,隆狩帝再?一低头,看见折子上?写?的密密麻麻的名字,一时间计上?心头。
「鸿福!」他朗声一喊,「你现在就去郡主府,一定要快,赶在郡主回府之前到!」
鸿福心底一思量,朗月郡主在皇后娘娘那,估摸着太医都要请三回,这么一算到是来得及。
「遵命。」他肯定地点点头。
「然后……」隆狩帝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就这样这样这样……」
越听鸿福面色越怪,半响止不住笑出来,「陛下?当?真是出了个损招。」
「哼!」隆狩帝眉毛一扬,只有这时候,才能从他身上?看出点年轻气盛的影子来。
他把纸一撕,折了两?折,「把这个一起给郡主,她惹出的麻烦,让她自己解决。」
「若是解决得好了,」隆狩帝仔细想了想,指尖在桌上?一点,「朗月郡虽然富庶,但?还是差了点……」
「也是时候动?一动?了。」
***
另一头,宁桉揉了揉僵硬的脸,长呼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出了宫,她就坐上?郡主府的马车,宫里的软轿虽好,但?说真的,就那飘飘欲仙的飘锦,气势是足了,冷也是快冷死了。
马车后面,连绵出了长长一段队伍去,来时空空荡荡的马车,现在塞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大半是皇后给的,可也有那么一些,是宫里的妃子送的。
宁桉摸摸鼻子,说起来,她也是替隆狩帝解决了后宫起火的问题。
麻将传到宫里后,后宫众人一时惊为天人,架也不吵了,阖宫妃子你来我往地搓麻将,宁桉知道这事后,想了想,还提议搞了个后宫杯麻将比赛。
一时间,今日你胡我,明?天她放炮,后宫妃子打着打着竟然打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姐妹情来,也不和徐素锦别苗子了,每日里对待隆狩帝活像是打卡上?班,毕竟男人嘛哪有麻将搭子重要。
隆狩帝心里怎么想不知道,反正徐素锦是挺高兴的。
整日里看她们勾心斗角,还要酝酿着前朝后宫,真的挺累的。
这礼物收得也算是心安理得,宁桉美滋滋地想,这一进帐,她又富了一分?。
「郡主!」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悦来忽然惊呼一声。
嗯?
本来安静的街道传来一阵阵锣鼓喧天的动?静,宁桉眉心狠狠一跳,今日隆狩帝半点动?静没有,不对啊?!
她猛地探出头,愣在原地,嘴角慢慢张成一个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卧槽!这是在搞什么?!」
郡主府这条街住的都是些宗亲勋贵,盛产纨裤子弟狐朋狗友,虽然大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可这不代?表宁桉认不出他们!
漆红大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搭起了一个大台子,绣着金纹的红地衣铺着,台子上?竟然还扎了热闹非凡的红绣球的大宫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需多?言,整个场面就两?个字,显赫。
再?一看,这不是那种社死展台吗?
纨裤子弟们围着台子站成一圈,一个个神色热切笑容真诚,只是宁桉横看竖看都看出点不怀好意和忍俊不禁来。
他们眼?睛颇尖,老远就看见郡主府的马车缓缓驶过来,立马大喊。
「来喽!哈哈哈哈哈哈快来人,朗月郡主回来了!」
「快!鞭炮放起来!」
宁桉大惊失色,瞇着眼?睛仔细一看,台子两?段竟然还竖了个高高的杆子,长长的炮竹栓在上?面,一晃一晃的。
「停车!」
宁桉尖叫,一溜烟从马车上?窜了出来,前脚刚落地转头就跑,后脚就被人一把扣住了肩膀。
「咳咳,」有人忍俊不禁地笑着开?口,「陛下?御笔亲赐,郡主跑什么呢?」
江晏青我们还是不是好搭子了?!
宁桉不可置信地转头,她发誓,五秒前,这人还没在这个位置!
为了让我社死,你竟然还用?了轻功?!
宁桉满脸心碎,江晏青都快忍不住笑了,一个时辰前,早有宫里的太监特意过来传了话,作为郡主府的另一个主人,江晏青特意换了身衣服,收拾齐备看热闹。
宁桉打量两?眼?,这人向?来穿的沉艳,莲青,石紫,都是与那张绝艳脸蛋十分?搭配的衣服。今日特意换了身天青色的直身,腰佩白玉,长发束起,笑起来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色令智昏,宁桉顿了一秒,场上?情势突变。
郡主府外人群已经熙熙攘攘地挤了过来,洛栖颜混在其中,取了个大红扎带就往宁桉身上?带。
一圈又一圈,一朵有一朵,在洛栖颜的指挥下?,宁桉生无可恋,一时间觉得自己是过节被带大红花展示的年猪。
「别笑了……」
不得不说,社畜多?年,再?一次体验到那种学校活动?上?台尬演,还有一堆亲戚在台下?辟辟啪啪鼓掌带来浓烈社死感?。
火鸡小说网宁桉匪夷所思,隆狩帝一脸严肃,还能搞着花活?!
「这不是受郡主的启发吗?」鸿福止不住笑,「请吧——」
「哈哈哈哈哈鼓呢!快敲起来!」
高台上?,宫人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敲,一时间锣鼓喧天,唢吶齐奏,辟里啪啦的炮竹震天响,街道两?头不住有百姓跑过来凑热闹,大声叫好。
「彭彭彭!」
「呜呜呜呜呜——」
「好!再?敲大声点!」
群魔乱舞,鬼喊辣叫。
烟雾缭绕里,宁桉还看见了宁夫人、昌仪公主几人躲得远远的,笑得花枝乱颤,仪态全无。
宁桉:「…………」她的脚趾已经在扣地了。
今日起我就是大建筑师,带着显眼?大红花,被人流往台上?挤,宁桉破罐子破摔地想,皇宫哪里需要人来盖,马上?我就扣出来。
不过这么闹闹也好,昌仪公主她们嘴上?不说,心底都被宁桉前几日里胆大包天的行为吓到了,今日她前脚刚醒,后脚接了消息就急急忙忙地进宫,也没来得及疏解疏解。
提心吊胆久了,那是会出毛病的。
别的不说,看洛栖颜现在笑成这样子,哪有早上?眼?眶通红故作洒脱的样子。
只是……宁桉磨了磨牙,露出抹咬牙切齿的笑意来。
有的人可不能就这么轻易蒙混过去。
江晏青本来也在笑,直到人群散退,他愕然发现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挤到台上?,和宁桉肩并肩活像对门神一样杵在那。
江晏青:「!」
「嘻嘻——」宁桉奸计得逞,幸灾乐祸地松开?扯着人手腕的手,把同款大红花往他身上?一捆。
「副君,」宁桉笑容甜滋滋,「有福同享,你说是吧?」
江晏青额角一跳,立马转身往台下?逃,「我觉得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比较好。」
「哈哈哈哈哈晚了!」
底下?的宗室子弟眼?疾手快,七手八脚地把人往上?推,「今日这台子只有上?去的,可没下?来的分?!」
众目睽睽之下?,江晏青被宁桉一把扯了回去,两?人一个笑得像个狂徒,一个额角狂跳满脸我好想死,再?鸿福慈悲的笑意下?,接过人高的牌匾。
〔富贵闲人〕
御笔龙飞凤舞,银钩铁画,一旁洛栖颜笑得睁不开?眼?,陛下?赏人不是赏天纵奇才就是赏些精忠报国?什么的,哪有人赏这个的啊。
早有百家报的报童运笔如飞,飞快把消息传遍京城。
朗月郡主这次,别说青史留名,估计野史里面,也是一朵亮闪闪的奇葩。
一想到万世以后,有人考古掘了她的墓,嘿嘿嘿!挖出一块写?着富贵闲人的牌匾!再?来一堆专家围过来围过去的琢磨,这朗月郡主,富贵是富贵了,到底是真闲还是假闲?宁桉就想死。
好在言官会记着,今日里还有个江晏青陪着她一起社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差不多?点行了啊!」
眼?看着江晏青就快跳下?去了,宁桉一边心底狂笑一边故作严肃地板起脸,「领也领了,热闹也看够了吧!」
「特别是你们,」她无奈地扫向?底下?那群宗亲子弟,论起来这些人还算是她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刚才叫得最起劲的就是他们。
果然是自家人专坑自家人。
「该回各家回各家去啊!我急着回去呢,」宁桉板着脸,「再?看交钱了啊!」
「哈哈哈哈哈哈,不就是银子吗,交!」
当?朝六皇子嘻嘻哈哈,「表妹急着干嘛呢!陛下?可是亲封你富贵闲人,怎么要抗命不成?」
「抗命?」
宁桉眉头一挑,拍拍牌匾,「多?好的事,当?然要有福同享,待会我就给你们送个纨裤子弟的牌子过去,保准一个不拉。」
「噗嗤——」
一群人笑成一团,满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做纨裤子弟,还去当?个六更天点卯的大官员啊!」
「嘿!」齐王世子装模作样地做鞠,「我要当?五品大官!」
「我还是御史大夫呢!」威王长女笑嘻嘻地捧场。
「哼哼——」宁桉意味深长地笑笑,拉着江晏青往府里走,「这可是是你们说的啊。」
她的热闹是那么好看的吗?!
隆狩帝写?的那张字条宁桉可是偷偷摸摸看了。
不就是担心没了刘恒以后,新来的官员当?不好户部尚书,部费、通费这些潜规则的度把握不住嘛。
论这方?面,可没谁会比这些宗亲子弟更适合了。
自家人专坑自家人,果然是传世真理,宁桉毫无同情心地想。
哥哥姐姐们,这么年轻,你怎么睡得着啊!
《户部官员发誓清廉》
刘恒为官数十年, 门下门生无数。隆狩帝亲自指了人查,那些核心成?员一个不落地被斩了首,挫骨扬灰。
京城西郊的化人场里日日燃着火,灰白灰烬堆起半人?高。
其余的大多不知道刘恒的谋划, 只是不知不觉地做了些事。虽然逃过死劫, 也调职的调职、贬谪的贬谪, 一时间,官场上空出了一大片位置。
最近, 户部?残留的官员每日里看着同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眼?前, 心惊胆战得不行,恨不得整日缩在户部?不出。
不料,户部?左侍郎唐正浩今日刚准备点卯, 还没进门,一抬头, 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东西??!」
一旁的同僚亦纷纷变色,面?如?土灰。
只见户部?大门上, 一夜之间呼地冒出来一张细长红布,匡匡钉在门框上。红布上, 一排专门用馆阁体写成?的大字熠熠生辉。
「这也不是过?年啊, 怎么?把对联贴上了?!」主事郎中没看清内容, 下意识就开口?怒骂一句,「这什么?地方!怎么?搞到这来了!」
「蠢才!」
唐正浩咬着牙怒吼, 前几日他才去跪了正元殿,幸好他之前在户部?不得志, 被刘恒压得死死的,也因祸得福没参与进去, 才没在官宦里流传的通报书里出现大名!
这熟悉的手段,可太他妈眼?熟了好吧!
「你自己看看!谁家对联贴这东西?!」唐正浩指着红布,一脸不堪入目。
只见门坎右侧,显眼?无?比几个大字——以清廉从?政为荣。
门坎左侧,张张扬扬几笔丛生——以贪污腐败为耻。
最离谱的是,它竟然还有横批,顶上一块牌匾——廉洁户部?,下面?竟然还盖了户部?的印?!
「哟,」搬了个凳子?把户部?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宁桉翘着腿,老远露出个热切笑意来,「几位大人?来了,甚好,给你们介绍介绍。」
她一指红布,「这就是我们户部?以后的部?门文化,宣传口?号了。」
「荒谬?!」
唐正浩气得吹鼻子?瞪眼?,可前几日被吓怕了,也不敢和人?对着干,只好扯着笑把人?拉到一边。
「郡主啊,您这是搞哪一出呢?」唐正浩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顶着这么?个东西?,我们户部?可怎么?办事啊!」
别的衙门不得笑死他们?!
「怎么?办事?」宁桉一脸惊诧,「怎么?,各位大人?和这门有什么?渊源?莫不是一动了它,诸位就心如?刀割坐立不安,看不了文书了不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户部?管得是银钱,似乎不诱发恋物癖吧?」
「哎!祖宗祖宗!您小点声!」
虽是独门独户的大院子?,可为了方便,六部?一向搁一处,今日有雾,那红艳艳对联样的东西?就已经?够吸引人?了,更别说宁桉这一开口?,早有其他官员悄悄咪咪地躲着偷瞄了。
唐正浩心下绝望,这祖宗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得,语言之刁钻简直匪夷所思,说两句下来能给人?气死,偏如?今整个户部?他得顶在前头,只好哀声求饶。
「郡主啊,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提点提点我们,这,这对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
「官府重地,从?来没有这样先例啊!」
「实在是,」唐正浩憋出一句,「不成?体统。」
「好说,」宁桉轻快地笑了笑,「唐侍郎,我可是听说了,户部?销账,可是少不了通融通融……」
部?费?!
这朗月郡主疯了不成?,竟是要?朝部?费开刀?!
唐正浩面?色巨变,「郡主可知道自己说什么?,这,这——」
他一咬牙,顾念着前几日笔下留人?的恩情,轻声凑到宁桉耳边,「郡主,这部?费一动,得罪的,这可是一大批官员啊!」
俗话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当官的谁不知道,这三省六部?里面?,掌钱的才是大老爷。
不见户部?一个小小司务,那宅子?起得,比四品大官还阔派。
「郡主虽得陛下圣宠,可这事,还请多多考虑考虑……」唐正浩语重心长。
君不见,就连刘恒那等?老狐狸,也不敢对部?费动手吗?
君子?好惹,小人?难缠,这部?费说起来和他们这些顶头的关系不大,反倒是中间一层层的那些,中饱私囊颇多。
这些人?看着不起眼?,可蚁多还能咬死象呢,他们要?是不干了,整个户部?都得抖上几抖。
别的不说,哪个上司受得了下属天天故意犯些不大不小恶心人?的错?!
宁桉笑哈哈地拍拍他的胳膊,「唐侍郎多虑了,我长了几只手敢去动部?费?只是嘛,刘恒下台了,怕是有些人?心思一动,又动起税银的主意来。」
宁桉眼?底划过?一丝暗芒,水至清则无?鱼,贪墨一事自古皆有,绵延不绝,根本不是她一个人?能撼动得了的。
吃拿卡要?、雁过?拔毛、藏污纳垢、掐尖落钞……官场上行贿收贿的事多着事,只要?不是故意不给银子?不办事,其他的,宁桉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郡主的意思是?」唐正浩忍不住问。
「简单,」
日头渐渐升起,点卯的时常快到了,户部?的一些官员陆陆续续地聚在了门外?,犹豫着看过?来,宁桉一拍手,取出一摞白瓷杯子?来。
「在选出新一任户部?尚书之前,陛下令我暂代此位,」宁桉慢条斯理地开口?,「任命书就摆在大堂里,看诸位这样子?,估摸着也已经?收到消息了。」
她忽略下方神色各异的面?孔,「哎,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必呢,我当不了多久的官,也不想和诸位闹个大红脸。」
「可到底是陛下任命,也不好什么?都不做是吧,只好给我们户部?换换门面?了。」
宁桉笑哈哈一挥手,取出一个白瓷杯子?向众人?展示,「为了聊表歉意,这不,给大家送礼物来了。」
礼物?!
她怎么?说得出口?!
一时间户部?众人?满心卧槽,平心而论,那杯子?也算是制造精美,白瓷在日光下釉色剔透,放在官府里用,算不得辱没了他们。
只是和门上挂着的对联一样,那杯子?上无?甚花纹,反倒是朱砂红的各色大字,什么?「今日贪一厘,明日臭万年。」,什么?「贪,山穷水复疑无?路;廉,柳暗花明又一村。 」,什么?「心莫动,手莫伸,小心明日棺半升。」……
一句句看得他们,心惊肉战,后背不知觉发凉。
「诺,郡主府亲制的杯子?,本官给大家的见面?礼,」宁桉笑嘻嘻露出两颗白牙,「诸位,排个队,来领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沉默,一时间户部?门前死寂一片,主事郎中神色哀戚犹豫,暗中拚命给唐正浩使眼?色。
大人?!您快上啊!
唐正浩脸都僵了,活像青天白日见了鬼。好不容易狠下心决定领了回去就给塞柜子?里眼?不见心不烦,不料,宁桉慢悠悠开口?补充了一句。
「哎,忘了说了,这杯子?可是得到过?陛下夸赞的,就连正元殿案头也摆上了,多珍贵啊。」
「诸位大人?,可要?好好珍惜啊。」
唐正浩一口?血就要?吐出来,怎么?能这么?无?耻?!
她这话一出,谁敢不摆?谁敢不用?不仅要?用,还要?一脸感恩戴德地日日夜夜用,好彰显对陛下品味的盛赞。
「这可是多谢郡主,不,大人?了!」
唐正浩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疯狂安慰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是个杯子?吗,他拿!
宁桉笑嘻嘻起身,亲手挑了个最大的杯子?递到唐正浩手里。有了侍郎的带头,后面?的主事、司务面?面?相觑两眼?,也走上前来准备伸手。
不料宁桉却拦住了他们,「诸位莫急,」她看一眼?天色,「哎,你看看今日点卯的时辰都过?了,实在是不应该,这样吧,我带头,大家以身作则,熟练熟练我们的部?门口?号啊。」
主事郎中神色巨变,满脸不可思议,今日误了点卯的时辰,还不是怪她在那把路堵了!
宁桉笑容真诚,丝毫不见外?大声开口?,语调激昂,「以清廉从?政为荣!以贪污腐败为耻!」
「清廉户部?,从?我做起!」
唐正浩:「…………」
主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怎么?突然感觉好尴尬!
他们上一次这么?大声念字,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求学的时候了。
「就这样,简单吧,」宁桉一摆手,自己取了个白瓷杯溜溜走到一旁,笑容和睦,「诸位,请吧——」
她这一动,诸位官员这才看见,朗月郡主府的马车旁边,站着三四个年轻伙计模样的人?,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一截黑炭一样的东西?,正埋头在纸上画些什么?。
他们这些官员平日里都没少去瑞祥楼凑凑热闹,自然认得出来,伙计中几个,都是颇为面?熟的,百家报的人?。
「大人?这是?」唐正浩心有戚戚,无?比庆幸自己取得早,不用在大庭广众之下喊这什么?口?号,他连忙凑到那几人?旁边,一脸狐疑。
「这可是百家报新培养出来的大才!」
宁桉指着手拿炭笔的人?一脸赞赏,这可是她花了好大功夫养出来的速写大家,配上专门的炭笔,画得那叫一个又快又像。
「这百家报创办的过?程中啊,可少不了官府的帮助,」宁桉呵呵一笑,举起画作,白纸上细细笔墨勾勒出户部?精雕细刻的大门,重点突出了那红布对联,画得颇唯妙唯俏,一打眼?,还真以为自家大门跑纸上去了。
中间部?分?空了一块还未着笔。
「这不,我准备着报答报答诸位同僚,这第一步嘛,就是为诸位扬扬名。」
唐正浩一脸呆滞,他身后,趁着宁桉不注意偷偷摸摸悄声喊了口?号拿了杯子?的官员也呆在原地。
什么?扬名?扬什么?名!
炭笔小伙一瞟几人?,手上飞快。
很快,纸上空白地方就多出来几个举着杯子?的人?像,画景就算了,和画人?更是一绝,吴带当风,就连官袍上的褶皱都给人?明明白白画了出来。
宁桉呵呵一笑,确认在场的官员一个不拉地出现后,她取笔一挥,亲自为百家报历史上第一幅画报提了个名。
《户部?官员发誓清廉》
报账难,难如上青天。
说是来混日子的, 朗月郡主还当真说到做到,隔日,唐正浩缩在户部战战兢兢等了一早上,直到快下值的时候, 才惊觉人?又没来。
「这位还真是来刷履历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事放下竹筒, 满脸震惊。
唐正浩心底呵呵两声, 谁来刷履历都有可能,朗月郡主什么身份?还需要这样做?
只是他也没想明白, 几日前人?气势汹汹地杀到户部, 辟里啪啦搞了一堆骇人?听闻的东西,然?后拍拍屁股一溜烟走了,徒留下户部官员僵着脸大眼瞪小眼。
想着今日进门前看见的那对门联, 唐正浩就牙疼。
这朗月郡主还真是个人?才,没明说要人?天天读, 偏偏又搞了个什么记录板在那, 一天一次,大声读了的官员可以画一笔正字, 时?时?更新,做得大大的摆在户部门口, 显眼无比, 一整日都有来来往往的百姓跑过来看。
第一日来看, 一排名字下面空空荡荡。
第二日来看,一排名字下面还是空空荡荡。
一时?间, 围观百姓的表情都有点不对劲了,也不怕官老爷了, 守在那块板子面前,用一种自以为隐晦的表情悄悄咪咪地打量来来往往的官员。
这谁扛得住?!
果不其然?, 第三日,唐正浩一大早来的时?候,板上几个同僚名字下面,忽然?就冒出来了一笔正,在光秃秃的板子下显眼无比。
唐正浩当机立断,立马给自己?也读了一遍,看着官吏在自己?名字下面计数的时?候,他竟然?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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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该死的好胜心……
端起白瓷杯子,唐正浩默默唾骂自己?一句,又不是当年?书院里评优秀时?文,你卷什么卷呢!
丢人?!绝对不会有下次!
想到这,唐正浩默默打量两眼对面坐着的主事。
妈的,好小子,竟然?比我还先读了,官就是你这么当的?还想不想干了!
「说起来……」主事被他暗含怒气的眼神扫一眼,满脸莫名其妙,连忙转移话题开口,「大人?可有关注近日那百家报?」
那幅《户部官员发誓清廉》发出去?后,在京城里掀起轩然?大波,那惟妙惟肖的画作,那栩栩如生的神态,再配上那炸裂的标题和?内容,一下子牢牢勾住了京城百姓的眼球。
官老爷的瓜,吃一口!
唐正浩表情更臭了,露出了个扭曲的笑容,「那当然?,工部日日派人?送来的报纸还在我桌上摆着呢。」
六部里面,就他们户部和?工部最对不上头,工部那老头也不看看,修水利、造宫殿……哪样不要钱?
一天天的,就知道和?他们哭穷,哭就算了,不给还搁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真当他们户部的钱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不,一听说户部闹了这么大个笑话,工部的人?对天长笑三声,从此日日不拉,天天买一堆百家报往各部里塞,他们户部!塞两份!
「咳咳,」主事咳嗽两声,「大人?放宽了想,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就我知道的,这几日底下的,都收敛起手脚,收上来的银子,至少比往日里多?一成!」
唐正浩怒无可怒,羞愤难当,他当然?知道啊!
被刘恒架空前,唐正浩也是有些青云志在的。
部费这种毒瘤,谁不想砍一刀,要是成了,那可是留名千古的大功绩啊!
唐正浩之前战战兢兢,日以继夜地写了一篇篇策论,可是最后一合计,不是这有问题,就是那有问题,耗资巨大还没效果!
偏偏就是这样!
这朗月郡主看似只是轻轻巧巧动了几笔,户部的风气那叫一个焕然?一新,就连往来报账的同行?都愿意给他们几分笑脸了。
底下人?不敢收部费了,省得还不是那些自己?贴钱来报账的官员银子。
「行?了,别?说这个了,人?这几日都没来呢!少日日念着,万一真把人?念来了,苦的是咱自己?!」
唐正浩放下杯子,叹息一声,一低头,恰恰好看见那白瓷杯上几个大红字,一口气差点又上不来。
〔纵贪欲如鱼入水,保清廉如虎跳崖〕
格律对仗就是让她这么用得吗?!
他再瞅下首主事的桌子,眉毛一挑,暗含得意。
主事桌上的白瓷杯不仅比他小,上面的内容也没他的好。
〔晚节不保非晚好,早节不保方是因。〕
土!俗!一点都不典雅!
唐正浩又满意了,轻飘飘地瞟了眼主事,刚想开口让人?下去?休息,就听见屋门忽然?被官吏敲得匡匡响。
「大人?!大人?您快出来看看吧!」
「怎么?!」
唐正浩大惊失色,一把拉开屋门,「朗月郡主又来了?!」
「没来没来,」下官欲哭无泪,「但是来了些其他人?!在金部那——」
嗯?
主事的一脸莫名其妙,心下狂跳,跟在唐正浩身后,两人?一同急急忙忙往金部大堂走。
户部下设各小部,分管不同事物,其中金部主管的就是各部门之间公费流通。
大景施行?的是月奏加年?奏制度,每月初由各部的把奏销册报上来,月底户部审核好后,就可以拿着通印到国库支钱。
年?底,则将本?年?的奏销情况报与隆狩帝。
当然?,嘴上是每月一报,可报账难这事,古往今来向?来比登天还难。
毕竟,每月里来报账的官员不计其数,京城的,地方的……人?人?都来,负责的官员就那么些,那先审谁的呢?奏销册上的内容要不要严审呢?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唐正浩一直都知道,每月来报账的时?候,都会有官员暗中动些小手段,毕竟要是一直报不下来,那官员也会被上司骂死。
大家都是当官的,有御史台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手段当然?也不是什么在奏销册里面夹两张钞票那么简陋。也不能暗地里跑人?家里送钱,御史台的人?也不是傻子。
能发挥的空间就报账这短短一会,那些官员的手段五花八门,比话本?子里还精彩。
「这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唐正浩一脚踏进金部大门,打眼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偌大的大堂两侧有序地摆着一张张几案,上面堆满公文,有官吏在其中焦头烂额地忙碌着。
大堂中间,本?来是给来往官吏排队的地方,忽然?多?出来了一张大桌,几个熟悉的公子哥翘着脚坐在上面,背后再坐了个御史台的官员,拦下了一排排的官吏。
「唐大人?!」
一看见他过来,金部郎中连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面带惊恐,「这,这几位今日突然?过来,还带了尚书的手信!」
唐正浩眉毛一跳,心脏都快挤到嗓子眼了,尚书,现在户部的尚书还能是谁,不就是那朗月郡主吗!
「什么手信!快拿过来我看看!」
金部郎中抖着手掏出张纸来,唐正浩仔细一看,差点撅过去?。
信纸上洋洋洒洒几个字,大概意思就是,听说户部每次月初报账都要堵人?,作为户部尚书,虽然?是暂代的,但她还是看不下去?这种情况。
这不,专门请了些宗室子弟来帮忙,还请唐大人?不要客气,反正都是些纨裤子弟,大胆使唤!
「我,我——」唐正浩猛掐自己?人?中,什么不动部费?!都做到这份上了!指的不是部费还是什么!
亏他之前还真信了朗月郡主的邪!还庆幸人?狂妄虽狂妄,但好歹还知道天高地厚,现在一看,她知道个屁天高地厚!
「唐侍郎,」那些公子哥中身份最高的齐王世子挂着个笑脸走过来,热切地向?他鞠了个躬,「身为宗室子弟,我们也不好白领俸禄,这不,今日也来户部凑凑热闹,还请唐侍郎多?多?宽待。」
「那是自然?——」
唐正浩深吸一口气,扯出一张僵硬的笑脸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只是世子,户部到底是官府重地,奏销更是关乎国本?,这,郡主这意思,不知道陛下——」
这话一出,唐正浩只感觉大堂外排着队的官员眼神都快把他刀死了。
户部今日这一出,谁还看不明白,这是朗月郡主有意整治部费呢,天下苦部费久矣,有冤大头愿意站出来,解他们心腹大患,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唐老头,劝你三思而后行?!
排最前面的工部员外郎眼神如刀,恨不得把唐正浩拖出来揍一顿。
少多?事!
唐正浩心下一横,滴水之恩,定将涌泉相报!朗月郡主笔下留人?之恩在前,他定然?不能看着人?一时?胡涂,踏进部费这个大坑来。
刘恒那个老狐狸都没敢动!她不要命啦!
可惜事不如人?愿,在唐正浩绝望的表情里,齐王世子含蓄一笑,忽地从袖口里掏出一卷明黄卷轴来。
「户部听旨!」
唐正浩:「!」
金部郎中:「!!」
门外官员:「!!!」
划拉一声,如同风卷麦浪,大殿内外唰拉拉跪倒一片,阴影中,官员面上神色不一。
齐王世子朗声开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金部郎中牙都快咬碎了,恨不得把朗月郡主连带着面前的公子哥们拖出来一同千刀万剐,部费这事谁得益最多?,当然?是主管金部的他啊!
以前刘恒那老匹夫在时?就算了,好歹还能捞到几笔,不过是时?时?交些银子上去?堵人?嘴,要他说,刘恒这狗贼政绩这么漂亮,还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
要不是他孝敬上去?那些银子,刘恒哪来的本?事搞出那么漂亮的税银本?子来!那些不知道去?哪的银子,还不是暗中拿部费填的!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朗月郡主还当真敢对部费动手!
可他再绝望也无用,越听圣旨内容,金部郎中越是面如金纸,最后,只剩一口气撑着才没圣前失态。
「钦此——」齐王世子咧牙一笑,收起圣旨,「如何,诸位大臣明白了吗?」
「这,」唐正浩面色青白变换,半响愣愣地开口,「臣接旨。」
一时?间,偌大的大殿才重新活跃下来,来报账的官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互相一瞟,默契地把手上的奏销本?递给案前的几位公子哥。
「啧啧啧,」齐王世子站在最前头,圣旨被他明晃晃地供在案上,他往奏销本?上一摸,也不翻看,不知道怎么摸到的,咧嘴寒晃晃地一笑。
「工部三千两。」
工部员外郎脸色一变,那工部的奏销册内容上天衣无缝,只是本?子的外□□上,悄无声息多?刻了一笔,这是他们的老规矩了,一笔三千两。
他面上不显,接过盖了章的奏销本?就往里走,继续到金石官员里报账,心底却乐开了花。
哈哈哈哈哈哈陛下圣旨里可是说了,这一日出的错漏,都是意外,只记不报,归根结底,这对他可没什么坏处!
那三千两银子里面,工部出了两千五,还有五百两银子是他自己?咬牙掏的呢!
别?看五百两不多?,一次两次还好,一个月就来这么一回,铁打的家底也受不住啊!
他们没钱,那不就得想办法从工部里掏钱?可贪墨了万一工程出了什么差漏被查出来了,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谁愿意钱没进自己?口袋里,锅倒是先背上了?
「合溪郡提点刑狱司,两千两。」
「顺天府衙门,一千五百两,合上品玉佩一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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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排队的官员还心有戚戚,不过一会,他们就听得麻木起来。
这些宗室子弟,一个个平日里看起来都是纨裤子弟,谁知道人?家这本?事,不需细看,只要大体打量两眼,无论做在哪个旮旯角,多?不起眼多?平平无齐的标记,他们都能给你说出来
而且,看同僚的表情,说得还都是准的!
排在后面的官员都想吸口凉气了,这一个个的表面上哭穷,报账的时?候,往户部送的银子那是一点都不少啊!
怪不得他们怎么都报不下来,原来是出钱大头都在前面呢!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一些官员简直都快骂出声了,他们管的大多?是些不好捞钱的行?当,哪里会比得上工部,船政这些一笔下来就是金山银山!
衙门里,那是谁来报账谁倒霉,又丢财,还挨骂!
还是如今好啊!
官员们不由得感慨两声,可接下来又忍不住疑惑起来。
管了部费之后,那报账的时?候,可别?又卡他们一月两月的。
别?到时?候,银子还要送,只是从送户部,到送到她朗月郡主手里。
以那位的受宠程度和?敛财能力,那得送多?少啊!
一时?间,满堂官员笑意消退,面如死灰。
副君
清早, 郡主府的大门就被人敲得匡匡响。
门?童方才一脸疑惑地打开门?,就见齐王世子串天猴一样串了进去,扑倒宁桉身边大?声哀嚎。
「姐!你是我唯一的姐,我错了, 真的错了, 求求您收了神通吧——」
宁桉慢悠悠地打了个哈切, 低头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元玉泽,「哟, 世子爷昨天在户部不是很威风吗, 这才一天,怎么就嚎上了?」
元玉泽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昨日一大?早他?睡得好好的, 他?爹齐王就一脸兴冲冲地把人从床上踢了下去,一手?塞圣旨一手?领御史的, 吓得元玉泽七魂升天, 还以为自己玩嗨了被御史逮到把柄闹到家里来了。
他?都抖着身子准备给他?爹跪了,不料齐王仰天长笑三声, 「儿啊!我们齐王府发达的机会来了!」
元玉泽:「……嗯?」
再一看,门?外除了他?, 还有三四个眼熟的倒霉蛋, 个个都是一脸懵逼的样子, 直到被人领到户部去了,他?们才知道要干嘛。
「我干!说好的纨裤子弟呢?!」
站在户部大?红门?联底下, 元玉泽绷不住,怒骂一声, 「喊我干活就罢了,还派个御史来盯着!」
「是不是人啊!」
但是不得不说, 坐在大?厅里,回味着昨日一幕幕,元玉泽忍不住笑开了花,在这些官员面前耍威风的日子,就是爽!
宁桉侧眼看人嚎着嚎着止不住露出个大?牙,心下好笑,回忆起穿越最初,悦来为了给她解闷,讲得一则趣闻来。
前朝时,末帝不知道发什么疯,银子花完,官员那也搜刮干净了,就把注意达到宗亲身上,指望了捞一笔。
当时的宗室简直要骂娘,摊上这么个皇帝,好日子没过多久,家底都快被人掏空了。面对日日里上门?搜家的太?监,齐王几人一咬牙,也玩起心机来。
大?批大?批的银子,宝物被暗中送往各地,为了逃过燕帝的搜查和各地乱窜的流匪,他?们送银子都不整送,藏棺材里、藏马肚里……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五花八门?。
并且,为了不惹人怀疑,好多运送的人都是外面找来的贫民,压根不知道自己上家是谁。
靠着这些手?段,虽然还是损失了不少,但好歹末帝没了之?后,还留下点?家底。
为了找到自家财物,宗室子弟也被迫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一碟平平无奇的文书?里,哪张上做了标记记录银子去向;一队穷苦流民里面,哪个是和自家有瓜葛的护卫……
只能说,当下官员贿赂金部的手?段,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笑够了没,」喝完半绽茶,宁桉一睨元玉泽,「你今日特意跑到我府上,不会就是为了又?哭又?笑演杂耍给我看吧?」
「够了够了!」
元玉泽咧着嘴点?头,勉强收敛几分神色,「我是替我爹跑这一趟的,今日早朝的时候,户部的事?情就闹到了陛下面前,只是没掀起太?大?浪花。」
那当然掀不起,宁桉默默在心底补充,部费没了对大?部分官员来说利大?于弊,更?何?况,就是指望着贪那点?银子过活,刘恒的下场可在那呢,谁敢在这关头忤逆隆狩帝?
嫌西郊的化人场烟小了是吧?
「有老臣倒是提出了异议,只是陛下早有准备,把你那折子甩出来,」元玉泽一脸兴奋,「想?不到姐你还真是个天才?!」
「这么好的法子都能给你提出来了!」
宁桉:「………………」
你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她的折子上倒是没写什么太?具体的内容,主?要就是对于户部奏销制度的想?法。
当下户部奏销这么难,并且管之?无效,其实是受到大?景官宦势力?连接紧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影响。
隆狩帝让御史台负责监督户部贪墨,好,那就给御史台送银子,再外加一套同年座师外加姻亲同僚的组合拳下去,御史台官员那不得萎了?
他?们御史台也要报账呢!
不见户部就从来不卡他?们的账么,部费一事?自古都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吧。
左右银子不是在他?们这一层里面左口袋进右口袋出,没了?再想?办法捞点?就是了。
这一切,归根到底,无论是御史台还是户部,都是站在官员的角度思考问题,与隆狩帝代表的皇权,有那么一层隔阂。
所以,隔空打牛,管来管去,最后都是白?费力?气。
但元玉泽他?们代表的宗室不一样,宁桉瞟眼元玉泽衣服上的皇家云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历史上有过三朝老臣的先例,可没有三朝宗亲这一说,特别是大?景这种战火里冒出来的新朝。
齐王、威王……这些人与隆狩帝牢牢挂钩,他?们都明?白?,隆狩帝在一日,皇家在一日,他?们就能过上一日的好日子。
并且,碍于身份,他?们始终不会官宦一级接受,因此,在关乎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宗室们会牢牢地和隆狩帝站在一起,隆狩帝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
为此,宁桉在给隆狩帝上折子的时候,提出了一个设想?——成?立专门?的一个审核机构,由宗室负责决定哪些奏销需要加急处理,报于户部。
其余的,摆出明?确的规章制度,严格按照前来申报的部门?顺序处理。
但这样下来又?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宗室可能也会胡作?非为,掌了权力?不干事?。二是,官宦阶级不会允许财政大?权流到宗室里去。
因此,以御史台为监督机构,负责监督宗室审核过程中的言行举止。
同时,宗室负责审核的人员与御史台官员必须轮换,不能固定,增加贪污伙同的难度。
就比如,昨日坐镇户部的是齐王世子,今日,就成?了威王长女。
这只是宁桉初步的设想?,交上去之?后,隆狩帝自会召集翰林内臣等人商讨出一个具体的细则来。
今日早朝,想?来最终的管理条例就已经颁布到各处了。
元玉泽最开始没想?明?白?这后面的一系列弯弯绕绕,直到齐王给他?扳撤碎了,他?才明?白?,这对于新朝处处受碍的宗室而言,是多大?的一个机会。
若不是实在没事?干也不能干了,谁愿意天天做个纨裤子弟被官员们骂过街老鼠一样地骂。
「郡主?,我爹让我来着一趟,其实是想?和你说个消息,」
想?到这,元玉泽左右一瞟,挥退下人,「王怀和刘恒两人,一直被关在皇家暗牢里审问。」
「他?们被下了药,许多东西拷问不出来,但是……据说,王怀知道的事?,牵扯到了副君。」
江晏青?!
宁桉瞳孔一缩,又?飞快恢复正常模样,她眉毛一挑,「副君的家世是陛下和公主?府一同查过,确认清清白?白?的,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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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玉泽摇摇头,悄无声息地指了指天,「我家也不知道,只是到底在暗牢里有些人脉,才得了点?消息。」
「我观郡主?那日与副君感情不错,还请郡主?仔细琢磨琢磨,」元玉泽表情意味深长,「此外……今日这几句话,还请郡主?不要透露出去。」
宁桉点?了点?头,心底压着的石头越发沉重。
在她面前,江晏青并没有特意掩满过,医术、武功、文学……这般人物,若说是普普通通寒门?能养出来的,宁桉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那公主?府那边又?怎么说?
宁桉还记得,关于王怀一事?,昌仪公主?曾经和她说过,王怀牵扯到元家姐弟十余年前的一场大?事?中去,据她推断,也以为那件事?,王怀才得了刘恒青眼。
刘恒、越国、开朝时的大?事?……还有几日前巴扎得勒嘴里要找的那个人。
宁桉心底冒出个不可思议地想?法,江晏青不会就是巴扎得勒的目标吧?!
他?拿得什么剧本?!敌国公主?和亲计?!
元玉泽打量着宁桉的神色,见人只是惊诧片刻,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静,心底叹息一声,起身告辞。
左右郡主?府的事?与他?们无关,这次愿意透露消息,也是为了报答朗月郡主?引荐之?恩。
宁桉平静如常地送人出去,郡主?府大?门?关上后,她静立片刻,转身回到书?房。
不管背后怎样的阴谋,现阶段,宁桉深吸一口气,把先前的事?做个了结才是最重要的。
左右……以目前的情况看,隆狩帝和昌仪公主?,总不至于图谋她什么吧?
郡主?府每月都有一笔很大?的俸禄,宁桉穿过来之?前,这笔钱一直留存不动。
她穿过来后,挪了这笔钱,在郊外建了几个收留流浪乞儿的庄子,还请人来教他?们求生的手?艺;还有收留将士遗孀的妇孺村……这些花掉了一大?笔钱。
还有百家报。
京城的百家报每日都能带来一笔入账,大?多是各处商户买版面来推销自家店铺给的广告费,俗称买热搜。
也有些家境殷实的京城百姓,会专门?订阅纸质的百家报,零零碎碎算下来,赚到的钱,能够抹掉最初筹备阶段的花销,剩下的银子直接入了宁桉的私库。
先前派去护住瑞祥楼的几个暗卫,除了鸿一,其余的陆陆续续地被宁桉派往各地,筹建百家报的分刊。
到州郡上办事?并不简单,好在经过刘恒一事?,百家报算是过了隆狩帝的明?路,有当地官府帮衬着,这一切办起来还算顺利。
这么说来,百家报还算个国企呢,宁桉啼笑皆非。
总体算下来,宁桉穿越过来后,郡主?府虽然花销大?,但是各项入账也不菲,最后算下来,竟然还是小赚了一笔。
撇去钱财,再回到几月来宁桉经手?的案子。
王怀一事?其实到现在她能接触到的都差不多了,虽然还有些疑点?,但暂且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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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一事?……宁桉眸色沉沉,也是时候去见见白?盈柳,最后做个了解了。
她唤人架上马车,出门?前,宁桉微微转过头,轻声对着悦来吩咐。
「派人去查查,副君平日里都干些什么……」
白盈柳
白盈柳快疯了。
半月, 她整整被囚在这座府邸中半月未出。
待字闺中时,白盈柳亦很?少出门,就算出门,也是朝着城外去施粥怜幼, 只是?那?时她不知, 原来, 被夺走了自由,是这种令人癫狂的感觉。
空荡荡的府邸里杂草丛生, 夜里寒风一起, 分不出到底是人影还是鬼影。
哈,她缩在角落里,死死咬住手腕, 竟然颇为自在地笑了笑,哪里还有人??这?府里的, 全都是?鬼!
「小姐, 」一旁,佝偻着身躯的老仆死气沉沉地抬抬眼, 把托盘放到白盈柳面前,「该吃饭了, 别饿着孩子。」
孩子……是?了, 孩子!
白盈柳迷迷糊糊想?了想?, 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孩子, 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早在嫁入威远候府前,她就已经怀上了孩子, 因为这?个孩子,威远侯不得不迎她进门, 如今,也因为这?个孩子,她困在这?宅邸的时候,还能?有个老仆照顾。
「赫,赫赫——」
白盈柳低头无声?地笑笑,木着身子,一顿一顿地往嘴里塞东西,今日吃的是?什么,婆菜?还是?什么……
一点一点,所有的食物被她慢慢地咽下去,白盈柳理理衣服站起来,该去晒太阳了。
踏出门坎,在空荡荡的院落里走了两步,白盈柳忽然转头,尖着声?音大喊,「元叶生!疯子!你——」
她骂不下去了,眼里只剩下深深地疲倦和恐惧。
小路尽头,元叶生瘦削许多?,依旧穿着那?身惨白的囚衣,抬头甜蜜笑起来的时候,胸口?的囚字如血。
「嫂嫂唤我?」
白盈柳哽咽两声?,几乎要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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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府里,除了守着大门的官兵,就只有那?个半瞎老奴和元叶生两个活人?。最开始的时候,白盈柳尖叫、崩溃、怒吼、哀嚎……元叶生也不说话,一直用那?种奇妙的,扭曲的,却又宛如稚子般满是?好奇的眼神看她。
而后,寸步不离,如影随形,鬼魅一般,日日跟着她在这?空荡荡的府邸中游荡。
无论她怎么跑,都跑不掉背后直勾勾的视线。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看着身后游魂一样的元叶生,白盈柳只觉得空洞洞,终身□□于府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那?些冷宫呢?冷宫也是?这?样吗?她们?也这?么难过吗?
「嫂嫂,」欣赏够了白盈柳苍白面容上崩溃的表情,元叶生拍了拍她的脸,慢慢地笑了笑,「这?不是?你最想?进来的府邸吗,为什么要难过呢?」
「嫂嫂——」
「滚!不要这?么叫我!」
白盈柳尖声?嘶吼,见鬼一样飞快转身往回跑,可?就在这?时,她听见,死寂一片的院子外,有脚步声?传来。
「元叶生!白盈柳!有人?要见你们?!」
腰佩环刀的官兵推开院门,对院子里癫狂的景象视之不见,「跟我到主厅来。」
元叶生的表情猛地收紧,昔日温润如玉的面孔上阴郁一片,他低着头,慢慢地收回手。
「嫂嫂可?真是?好运呢……」
风吹槐树,沙沙的声?音盖过他的声?音,白盈柳什么也没听到,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把元叶生推开,颤着身躯往主厅里跑。
是?谁,是?赵家吗,是?不是?赵家来救她了!
白盈柳止不住想?。
跑过一扇扇大门,她砰的一声?推开屋门,抬眼一看,愣在
依哗
原地。
「白盈柳,」宁桉从窗前转过身,看着憔悴许多?的少女,「好久不见。」
「为什么是?你?!」白盈柳脸上激动的表情凝滞,她扯了扯嘴,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你来看我吗?」
宁桉仔细打量她的眉眼,禁闭半月,让白盈柳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消瘦,她的肚子反倒比记忆中凸起来不少,宁桉知道,里面多?了个孩子。
白盈柳也在看着她,这?半月来,她常常感到痛苦、破灭、却在看见宁桉的一瞬间,忽然清醒了过来。
「你知道吗……」或许是?被这?半月磨去了心气,白盈柳喃喃出声?,「我,我小时候就见过你。」
四岁的时候,她是?白家的女儿,她的生父,叫什么来着,哦,白育之!整日里往商会跑,留她一个人?在家里,还有两个仆从。
那?时候,她穿得还是?粗布麻衣,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是?常常在想?,父亲什么时候才回来。
六岁的时候,白育之死了,她被赵家收养,身上的衣服,也成了丝绸锦缎。
白盈柳茫然地瞪大眼,自顾自地开口?,「六岁以后,我在赵家过得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宁夫人?是?真的很?宠她,幼时的白盈柳昂着头,看着自己?年轻的养母,只觉得她和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勇敢、果断、刚强。
她似乎是?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岁月,失去父亲的伤痛,就那?么春风化雨的没了。
后来为什么会变呢?白盈柳无神地看着宁桉,恍然大悟地想?,是?了,就是?这?个。
「七岁那?年,你病了,病得很?重,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姐姐。」
宁桉眉头一皱,不太明白怎么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半晌,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恍然间愣了一下。
白盈柳还在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元叶生悄无声?息地进了门,缩在角落里,静悄悄地看着两人?。
「娘亲,不,宁夫人?带我去公主府看你……最开始的时候,我好激动啊……公主府很?大气,简朴,不够华美……」
小时候的白盈柳面色红润,拉着宁夫人?的手躲在她身旁,悄悄地探头打量四周。
公主府还没有我家大嘛!
她有点喜滋滋又暗含得意地想?,看见满面愁容的昌仪公主的时候,甜滋滋地笑了笑。
昌仪公主看上去很?疲惫,她对着白盈柳打了声?招呼,就扯着宁夫人?,满面愁容地谈论起来。
「桉桉这?个病……太医说了……怕是?……」
「这?次怎么又突然病起来了……」
白盈柳其实听不太懂她们?说的话,只能?依稀知道,自己?那?个病弱的姐姐又病了,病得很?重,可?能?快要死了。
没有大夫来看她吗?白盈柳歪着脑袋想?,爹死的时候,都有大夫来看的。
她小小地可?怜了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进到闺房的时候,宁夫人?停下了脚步,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她,「娘亲要进去看姐姐,姐姐病得很?重,盈柳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
「盈柳乖乖的,就在外间等?娘亲好不好?」
白盈柳坐到凳子上,很?乖地点点头,「好。」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其实,后面回想?起来,白盈柳清楚地记得,她们?在公主府待了不过两个时辰,就急匆匆地回来了,可?在那?时的她眼里,她等?了好久好久。
布娃娃玩腻以后,白盈柳跳下凳子,悄悄地走到半掩着的房门往里一看。精致的、华美的拔步床上,端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
那?女孩面容精致娇美,却比她还要瘦削,脸颊凹进去,嘴唇却殷红,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大而无神,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华美的衣裙,精致的面容,宛如一个死气沉沉,被人?用锦衣玉食供养起来的骨瓷娃娃,又像是?志异杂书里面的玉面精怪。
白盈柳吓了一跳,猛地往后缩了一步。或许是?她那?一步唤醒了什么,床榻上的女孩忽然双眼一闭,折枝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软倒下去。
「娘亲!」
白盈柳下意识大叫一声?,宁夫人?转身看见她,以为她被吓到了,连忙急匆匆地把她抱在怀里,连声?安抚。
「盈柳,没事?,姐姐只是?生病了……」
可?白盈柳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惊魂未定,转身却愣愣地看着这?座公主府。
这?座大气简朴宅邸,就像方才志怪小说里的姐姐一样,剎那?间吸饱了精气活了过来,大门次第?敞开,一排排衣容肃穆的侍女有序地端着赶了进来。
她看到一伙伙白发苍苍的大夫面色焦急惊恐,她看见一个个衣着华贵的人?神色各异,短短几柱香时间内聚集在此?……黄色的、不、金色的轿子飞快闯进了屋内,哗啦啦的,那?些先前趾高气昂的人?跪倒了一地,金色身影闪了进去。
宁夫人?以为她吓呆了,连忙去喊大夫,可?白盈柳知道自己?没有,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梦一样,让她一把扯住路过的侍女。
「刚刚那?人?是?谁!」
侍女知道她,柔声?细语地答:「是?陛下,郡主病得很?重,陛下从宫里敢来看她。」
「郡主是?什么?」白盈柳愣愣地问,她在书上看过这?东西,可?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侍女有些疑惑,可?还是?回答了,「郡主就是?封号,」她怕面前的孩子听不明白,耐心地讲,「就是?相当于从一品的官员的封号。」
「那?我娘亲呢,我爹爹呢,他们?是?几品?」白盈柳眼神好奇又执拗。
这?把侍女问倒在地,对着这?么个孩子,好像什么样的解释都不够完美,最后,她只能?匆匆忙忙解释一句,「宁夫人?是?亲戚,亲戚不能?按品阶来算……」
骗人?!
白盈柳直勾勾地看着她,阿娘也说了,那?些跪在地上的,那?个匆匆忙忙进去的皇帝,他们?也是?亲戚!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宁夫人?就赶过来了,太医给白盈柳把了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宁夫人?心下一横,揽着白盈柳回家了。
出府时,白盈柳侧身回看,只看见那?被众人?团团围住的瓷娃娃身上,莲凤纹熠熠生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第?一次对往日杂书里的那?些权势有了这?么深的感悟。
权势是?什么,权势就是?品阶,姐姐品阶很?高,所以那?么多?人?装着来看她;皇帝品阶更高,所以那?些人?都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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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品阶。
幼时的白盈柳又伤心又难过,我为什么没有品阶?
他们?说姐姐的品阶是?因为她的公主娘亲,我也想?要,娘亲为什么不能?给我?
怎样才能?得到品阶?
白盈柳百思不得其解。
与我无关
真的感觉不到那些爱意吗?
跪坐在威远侯府布满尘埃的大堂里, 白盈柳神?色茫然。
从公主府回去以后?,她大病了一场。宁夫人以为是女儿太?小,被朗月郡主发病的样?子吓病了,从此不再敢带她再去。
只有白盈柳自?己知道, 她颠倒扭曲的梦境里面, 一时是白家朴素的宅院、木板拼成的架子床上粗布乱缠;一时间, 又成了赵家堆积如山的绸缎。
宁夫人站在绸缎做成的,亮闪闪的山上笑着?向她张手, 白盈柳跑过去, 山峦却?在她面前倒成了跪地的人。
病好之后?,她踏上了另一条路,不知道从哪得知了, 侯府也有封号,世?子妃也是封号……宁夫人狐疑不解的目光中, 白盈柳放下儿时贪看的天南地北的书, 捡起了琴棋书画。
施粥、建坊……她的笑意一天天地羸弱娇怯,惹人生怜;才名与善心也一日?日?在京城里飞扬了起来?。
有时候看着?赵家堆积如山的书籍, 看着?耀华监一点点建立起来?,白盈柳也怀疑过自?己做的对不对。她知道宁夫人他们想让她去耀华监, 想让她继续去读书, 可她做不到。
隐隐约约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恐惧扼住了她。
如果回头了,先前那些执拗, 算什么呢?
她只能一遍遍催眠自?己,把赵家推的越来?越远, 摒弃并丑化那条路上的所?有一切,却?又始终感觉不到快乐, 只能茫然又痛苦地走上了自?己为自?己挑的那条路。
「我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
眼下,白盈柳轻笑两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他人,「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宁桉叹了口气,站起身?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是你执念的一部?分?,也是,赵家对你这般好,你却?始终视而不见,这本来?就不寻常。」
白盈柳愣了一下,抬头起来?看着?她,郎月郡主依旧是一身?红衣,站在晦暗又灰尘扑扑的屋子里面,却?让她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大自?己半月的姐姐,依旧是小时候那个人偶一样?,瘦削,苍白,却?燃起了一簇火。
「我只问你一句。」宁桉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这一路走来?,有人逼着?你吗?」
「!」
白盈柳神?色巨变,青白面孔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我——」
她下意识想反驳两句,可话到嘴头,却?像是被石头卡住了喉咙,哽咽着?吐不出?来?。
第三次劝她入学未果后?,宁夫人面色憔悴,宛如七岁探病时心灰如死的昌仪公主,开口,却?不是白盈柳想象中的怒吼。
——盈柳,把你带回来?那天,我曾经许诺过你,你不是我的附庸品,也不是你父亲的,我们选择养育你,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因此,无论你选择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好的,我们都不在乎。
没有人逼着?她,白盈柳无比绝望又无比割裂地想,可她,可她——
「白盈柳,」
宁桉看着?她,「你并没于处于绝地,至始至终,也没有人逼着?你做选择,有人一直在试图引导你,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而已。」
「逼迫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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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盈柳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眼泪却?不住地流,「我只是想象你一样?!我只是过得好一点!」
「是吗?」
宁桉忽然笑了一下,白盈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却?感觉到了窒息。
不是她设想中的讥讽与嘲笑,也没有预料中那般厌恶与摒弃,宁桉看着?她,就只是简简单单的看她,没有任何情感。
「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呢?」
犹带病容的少女慢悠悠地笑开,「你嫉妒我也好,仇视我也罢,这一切都是你的事情。我不准备,也没必要要为你的情绪买单。」
她垂眼看向白盈柳,眼中满是漠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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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现在的家人,也愿意为此做出?一点改变,试着?接纳别人,愿意做一些我认为对的事。」
「可白盈柳,你不在家人这个范围内。」
「可,可我——可我是因为你才——」
白盈柳歇斯底里地看着?她,轻飘飘的两句话,却?彷佛毁掉自?己那么多年来?的努力,她以为自?己不能接受的是朗月郡主高高在上的注视,可现在才惊觉,比起那些,她其实不能接受的,是彻彻底底的漠视。
她在那双平淡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
「你在骗我!你既然不在乎,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执拗地问。
「你以为是我来?看你吗?」
宁桉注视着?她,「若不是赵家相?托,我不会与你有任何瓜葛。」
「赵家?」
白盈柳愣住,跌倒在地。
宁桉一拍手,忽然有侍卫从门外托出?一具尸体来?,白盈柳直愣愣地看过去,半晌才发现,那尸体与自?己身?形相?仿。
「户部?的事很快就会安定下来?,此后?,陛下将会正式宣布开办女学一事,」
宁桉解释,「在此之前,他需要积累足够的资本,来?应对各地接踵而至的反扑。」
「为此……」
宁桉将手中对象放到白盈柳的怀里,她拿起来?一看,却?是一迭整理得齐齐整整的银票,和一张空白的,加盖了官印的户契。
「赵家将接受任命,以商封侯,成为官商之首,从此受制于皇室。」
「作为报酬,宁夫人向陛下提出?一个请求。」
宁桉指了指那具尸体,「过了今日?,白盈柳的身?份将会消失,而你,只需要简简单单地填个名字,就能离开威远侯府,迎来?崭新的人生。」
白盈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瞪大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手上的纸,有一瞬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活在梦中。
什么意思?
宁桉叹息一声,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茫然的眼,神?色冰冷,「傲慢、冷漠,无论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形象,看在赵家的份上,最后?劝你一句。」
「白盈柳,至始至终,你只允许自?己被伤害,哪怕并没有人在伤害你。」
「因此,当真正的伤害来?临的时候,你只能歇斯底里地顺从。」
「你看,」宁桉指了指空荡荡的威远候府,「这才叫做受到虐待。」
「我——」白盈柳猛地扑过去,死死拽住宁桉的衣角,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宁桉却?轻飘飘地一起身?,错开了她的手。
「行了,就这样?吧。」
她站起身?来?往外走,徒留白盈柳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手里死死地握着?那张户契,眼泪却?不住地流。
「没有人会再干预你的想法,」宁桉侧过身?来?看着?她,「你只能自?己做出?选择。」
「再见。」
宁桉转身?踏出?了门外,大门匡地一声砸下,白盈柳茫然四?看,漆黑的大堂里,只有她自?己的身?影。
***
门外,元叶生脸上笑容猝消,死死地盯着?宁桉,「赵家为什么会这么做?!」
「皇商?!白盈柳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愿意放弃她?!」
宁桉扫了眼紧闭的大门,屋内,忽然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地哭声,哭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过去一切都埋葬在泪水里。
她转头看向元叶生,「你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于理,赵家成为皇商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借助皇家的力量,他们能很快地从这次的波折中缓过来?,更进一步。」
「赵家家主不蠢,自?然知道怎么选择,更何况,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和皇家,可是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在呢。」
宁桉笑了笑,「于情,你真的想听我说么?」
元叶生抱着?头,死死地蹲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起初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吃力不讨好,诱导白盈柳做出?这么多损人不利己的事。」
「后?来?我才明白了,」宁桉语调不明。
「你只是想让她变成和你一样?的结局。」
是啊,元叶生头埋在膝盖里,苦笑一声,为什么,他也在想为什么,为什么白盈柳就能拥有一切?
第一次见到白盈柳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他是她,如果他是赵家的养子,他会怎么样??
他们同样?不是留着?嫡亲血脉的孩子,为什么白盈柳就可以幸免于难?!
为什么是她!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帮她?」元叶生低声呢喃,「你不是不愿多管闲事吗?」
「你认为我在帮她吗?」宁桉耸耸肩,「或许吧,我只是不愿意牵扯到别人的人生里去。」
「人活着?太?累了,活好自?己的就行。」
「至于赵家?」宁桉走向元叶生,把手里一模一样?的户契递到他手里,「亲情就是这样?,有时候莫名其妙混杂着?一些东西?,就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赵家做决定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或许是为了感情?或许是为了利益?」
「我只知道,」宁桉叹息一声,「身?边人第一次向我介绍白盈柳的时候,说她颇有善名。」
「京城外,有她建的慈济堂,灾年的时候,也有她施的粥……我先去派人打听过,威远候府出?事的时候,有百姓偷偷在家里,祝她平安无事。」
「哪怕她花的是赵家的银子,赵家亦不可否认,慈善之事,甚至是后?面的书会,都是因她而始。」
「白盈柳或许做错了一些事,可要不要原谅她,那是赵家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桉抬脚往府外走,今日?出?门这一趟,她得到了赵家给出?的令人咋舌的股权。
哪怕是在赵家成为官商之后?,她也能靠着?这些股权,得到源源不断的银子。
论到底,她才是赢家。
坐上马车,宁桉遥遥地开口,「京城百姓是局外人,我也是局外人。」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她罪不至此。」
罪不至此。
元叶生蹲在地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府外,马夫一挥鞭子,骏马哒哒地向前趋去,宁桉从车窗往后?看,威远侯府内的哭泣与哀嚎声离她越来?越远。
只依稀看见,某一瞬间,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快!水呢!快救火啊!」
街边有人惊恐出?声,护卫着?京城的兵马司纵马而过,泼水灭火。
侯府后?巷里,有人掩面而泣,捂着?户契离开了这里。
惊变(一)
小路孤鸿远, 岭北月如钩。
天色暗淡下来,出城的人?陆陆续续少了,江晏青带着幕篱遮住身形,混迹在?人?群之?中。
通往燕郊寺的小路人烟稀少, 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身法, 暗中跟着的人?眼前一晃, 再一抬头,就不见了人?影。
江晏青停在寺外青墙, 侧身回头看, 眉间忽然一蹙,转头翻进了墙。
墙内是一间小院,空空荡荡, 院内一棵梧桐树,早在?寒风里?掉尽的叶子, 落在?紧闭着的木门前 。
这是燕郊寺的禁地, 倒也不是为?了什么离奇的原因,只因这是国师入宫前修行的地方, 往来的僧人?香客敬畏他,就锁了门闭了院, 不来打扰。
谁也不知道, 里?面住了个人?。
「阿娘……」
江晏青推开门, 取下幕篱,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青瓷杯擦着他的脸掠过, 啪一声,碎成一地碎片。
「之?前怎么说的, 不要这么叫我!」
屋内,满身黑衣的女人?神色冰冷,发间簪着的一朵白?花寒凉如霜。
江晏青顿了一下,改口?,「月娘。」
女人?这才满意,走到桌边坐下,取下罩子,露出一桌犹带热气的饭菜来。
「坐吧,」她?笑着开口?,亲手给江晏青盛了碗饭,递到他面前,「晏青,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江晏青摇摇头,「王怀被?下了寒蝉散,说不出来,眼下正被?关在?暗牢里?,我进去看过,人?还活着。」
「噤若寒蝉……」
被?称做月娘的女人?凝神片刻,半晌轻笑一声,她?未着粉黛,眼角隐隐约约有?了细纹,可眉眼却极其漂亮,一顾一盼间依稀可见少时的风情。
「可真是熟悉的手段,只是……寒蝉散的解药要用到寒露菇,这东西?只长在?越国,有?些麻烦。」
江晏青捏着筷子的手一顿,低垂着脸,月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看见那颗小小的红珠缀在?额间,晃啊晃。
「晏青,你今日是怎么了?」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她?皱眉问。
江晏青今日,情绪波折好?像有?些大,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偏偏又有?点自嘲地感觉。
「没什么。」
江晏青飞快掩住神色,「前不久我在?城外的山里?发现了几朵寒露菇,已经采了,只是制药还需要些时间。」
月娘神色一愣,「寒露以人?肉为?食,见日则死,景域内竟然还生长得有?这东西?。」
转念她?就把这事抛在?脑后,静静地看着身形瘦削的少年孤灯下吃着饭。
这孩子幼时随她?四处逃亡,掩人?耳目扮作女孩,为?了防止身量长得太快露馅,月娘一直拿楼里?姑娘们的要求严格箍着他,一日只许一食。
后来不用再扮下去,江晏青却也已经习惯少食了,这满桌子饭菜,他只动了一点点。
等?到江晏青放下碗的时候,月娘叹息一声,站起身把他搂进怀里?,「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晏青,」她?垂眼对上少年黑沉沉的眼眸,「你父亲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在?敌国土地上,连尸骨也未能回到家乡,只留下了你一个人?。」
「你要记得,你要记得哪里?才是你家啊——」月娘轻叹一声。
「我记得,」江晏青神色平静,「父亲死在?敌国,我要接替他的使命,回到越国去,完成他未竟之?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没有?半点波澜,月娘早年花魁出身,察言观色之?事熟稔于心,她?定着眼细细打量,却没有?看出半点不对来。
「那就好?,」她?忽地笑了笑,一时间满室生辉,「暗卫已经和?我说了,六子出现在?了景朝,晏青,我们之?前放出去的消息有?了作用。」
「不过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吗,江晏青有?些迷茫,他从小就被?灌输要为?越国效命的想法,可说到底,长到如今,也并未亲身到过这处故乡。
越国是个什么样子,江晏青只在?他人?口?中得知。
月娘还在?絮絮叨叨地开口?,「等?你查明真相,就让暗卫联系六子……」
江晏青神色一紧,心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抗拒,也不知道在?抗拒些什么。他想到蓑衣山里?见到的巴扎得勒,越国六子,那人?身上也有?一颗红珠,和?他眉间系着的一样。
那日,为?了护着朗月郡主,他把抹额摘了下来,伪装成侍卫,红珠自然也被?取下。
巴扎得勒没注意到这点,没认出他来。
朗月郡主……江晏青把这几个字咽在?候里?,为?了查明父亲当年叛逃的原因,他改头换面进了朗月郡主府府,眼下也有?了些进展。
很快,副君这个身份就可以消失了。
可江晏青有?些茫然,没了副君这个身份,他又是个什么身份呢?叛臣之?子吗?
「江晏青!」
月娘忽然神色一沉,猛地站起身牢牢地掐住江晏青的脖颈,语调激戾,「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回去!」
「唔!」
脖颈处掩藏着的伤口?被?扯裂,江晏青瞳孔一缩,呼吸急促起来,他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
月娘狐疑地扫了他两眼,慢慢地松开了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王怀当年遇见父亲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伤口?沁出血来,慢慢地浸透了脖颈间缠着的纱布,江晏青一动不动,面上也没有?痛苦的神色,慢慢地回答。
月娘神色一松,露出抹恍然的神情来,「开元三年……那时你才三岁不到,你父亲也不过双十出头。」
她?抬手揉了揉少年的鬓发,叹惋一声,「别想了,等?到研制出了解药,都会知道的。」
「狸奴啊,」月娘俯下身摸摸江晏青脖颈上的血痕,神色凄迷,「你如今已经十九了,却还无功名在?身,要再快一点啊——」
江晏青顺从地被?她?揽着,波澜不惊地听着月娘又说出那句相似的话语。
「你父亲十九的时候,已经蟾宫折桂,连中三元。」
***
另一头,郡主府内,宁桉站在?窗前,抬手掐着院内探进来的榴花玩。
石榴向来初春的时候开,今年却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天气越发寒凉起来,院子里?这棵榴花却早早地开得红红火火。
「跟丢了?」听到暗卫回话,宁桉指尖一顿,满枝的榴花晃晃悠悠,坠下一朵。
她?知道江晏青的身手好?,却不知道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连昌仪公主精心培养出来的暗卫也比不过他。
「也是……」暗卫自责的目光里?,宁桉忽地一笑,「那日蓑衣山里?那么多人?追剿,他还能带着我逃出来,身手能差到哪去?」
「你先?下去吧,以后不用跟着副君了。」
宁桉挥挥手,看着暗卫消失在?夜色里?面,半晌转着花枝叹息一声。
「江晏青你好?歹装一下啊,你这样明摆摆地演都不演一下,显得我很憨哎。」
「这就是包办婚姻没有?好?下场吗?」宁桉一脸痛心疾首。
「什么好?下场?」
洛栖颜一把推开门,正好?听见她?来这么一句,却没听清,一脸莫名地看着宁桉。
「我好?像听见了你说副君,怎么了?」
「没什么,这不是在?抱怨有?的人?一天到晚地扎在?自己院里?,连麻将也约不出来嘛。」宁桉飞快掩住神色,笑嘻嘻地回答,走两步把石榴花插在?洛栖颜的发间。
洛栖颜伸手一摸,颇为?无语地看向宁桉,「你再这么薅下去,树都要给你薅秃了。」
「那不正好?,」宁桉眉尾一扬,「哪有?秋末了还开花的石榴,我这是在?把它?纠正过来。」
「说不过你。」洛栖颜无奈叹气,宁桉倒是笑嘻嘻地打量起她?。
也许是心境变化太大,眼下,洛栖颜的模样与宁桉初见时的清丽动人?大相径庭。
她?不爱打扮,也不喜欢穿着往日里?那些钗裙,整日里?一袭儒衫青衣,长发用冠挽起,眉目清雅,俊秀非凡,背后一打眼,都会错认了性别。
宁桉曾经和?她?开玩笑,把洛栖颜打包塞到京中花会上去,收来的手帕估计能把她?压倒。
昌仪公主不日前正式收她?为?徒,天地君师亲,古代的师徒关系可不似现代那般,两人?是正正经经拜过孔圣人?的。
按照习俗,洛栖颜现在?,差不多算是宁桉的半个义妹了。
这个义妹颇有?几分?宁桉前世卷王的风范,隆狩帝要推广女学一事在?郡主府内不算秘密,洛栖颜主动申请了到地方上去当司业。
虽是学官,可是在?女学师资不足的情况下,司业也是要授课的,因此,洛栖颜日日埋头苦读,熬得小脸煞白?,就怕到时候教不好?。
眼下,一朵红艳艳的榴花戴在?发间,倒显得她?气色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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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副君了解多吗?」宁桉忽然一问。
洛栖颜怀里?抱着书卷,神色莫名,仔细想了想,「不怎么多,就是府里?都知道的那些。」
江晏青一向深居简出,除了麻将桌上,两人?唯一的交际,就是前几日洛栖颜学得头疼,跑到院子里?冥思?苦想的时候,江晏青路过,顺手指点了她?几句。
这一指点,洛栖颜才惊觉这人?之?前的才名那都是实打实的,解起问题来一针见血,鞭辟入里?。讲起书来也是让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比十个大儒还能说,一时间惊为?天人?,恨不得当场拜他为?师,好?好?学学怎么给人?上课。
「倒是有?一点,」想了想,洛栖颜补充到,「你之?前是不是往副君院子里?送过好?几架子书?」
宁桉茫然地点头,她?送书的时候没多想,倒是府里?传得风风火火,一度把这事看成两人?感情日笃的体现,尬得宁桉头皮发麻。
「我想想……」宁桉沉思?,那时她?被?美色外加变故冲昏了头脑,简直是坐立难安,又想着表个态让昌仪公主她?们别那么紧张,干脆就给人?送一堆书。
「应该有?个几百本吧,我还特意问了,都是郡主府内藏了不知道多久的古籍,保证江晏青没看过。」
洛栖颜一脸戚戚,「副君当真之?前没看过?」
宁桉肯定地点点头,郡主府的书都是隆狩帝这些赐的前朝孤本,江晏青上哪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道为?什么,洛栖颜的神情更加灰暗了,宁桉狐疑地打量她?两眼,竟然难得地看出了饱受打击的神色。
「副君,似乎……把那些书籍全背下来了……」洛栖颜咬着牙开口?。
「前几日他给我讲课的时候提到一个典例,我没听过就去问他,然后,他给我看着孤本讲,倒背如流……」
「多少?全部?!」
宁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才过去多久!
「全部。」
洛栖颜确切地开口?,起初她?也不敢相信,直到去书房里?翻资料的时候,才发现那几大架子古籍上,密密麻麻全是夹着的批注。
她?当时就跪了。
「你不是问副君一日里?都在?院子里?干什么吗?」洛栖颜想着宁桉一开始的抱怨,中肯地回答,「依我看,可能是在?学。」
宁桉已经坐不下去了,不是,他真那么想考科举啊,没看出来啊。
妈呀,我是什么罪人?,竟然断了人?科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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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宁桉心底五味杂陈,莫名觉得自己阴德都快玩没了。
惊变(二)
天黑透的?时候, 兵马司的人来到郡主府,告诉宁桉一个消息。
威远侯府的?大火灭后,官兵在里面发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
宁桉坐在八仙椅上, 闻言, 看着杯中晃荡的?光影, 叹了口气。
元叶生没有逃出去。
张生一事时,她顺着金石散查到了威远侯府,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元叶生就先找上门了。
他们做了交易,元叶生策划并协助元宏玉绑架朗月郡主,再?佐以舆论, 迫使幕后人出手,也迫使隆狩帝下定决心。
而宁桉, 则负责在事情暴露之后, 完成他的?愿望。
彼时他们在昏暗的?密室里交易,元叶生白衣玉冠, 笑起来儒雅随和?,眼底却全是?一片光照不进去?的?偏执。
「我小时候饿得受不了, 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做梦都想逃离威远候府。」
元叶生看着面前的?契书?, 语调平静又偏执,「后来我改主意了, 她们不让我活,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我为什么还?要走。」
「侯位、官爵,我都不在乎, 我在乎地只有这座宅子,困住我大半生的?宅子,既然?他们不让我走,那这宅子理应归属于我,他们又凭什么住在我的?东西里面耀武扬威?」
宁桉看着他,几乎要被这人眼底的?偏执与绝望魇住。
这一次谈话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面,计划倒是?按照预定好的?一切顺条斯理地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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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刘恒落马,越国在大景朝堂上种下的?钉子被连根拔起。宁桉也抓住机会,插手户部,从部费下手,厘清了大景官场上的?沉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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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不说,至少从户部查缴出来的?通融费,填补了之前国库留下的?好大窟窿。
「有些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看着手里被兵马司人送来的?户契,火灾时,它被好好地收着,就放在元叶生尸体的?旁边,宁桉叹息一声?,「算了,人都没了,追究这么多干嘛呢。」
纤薄的?纸张往烛尖上一转,猩红的?火焰舔噬而上,瞬间焚尽一切。
元叶生是?怎么取得刘夫人,取得刘恒的?信任,从而接手金石散的?生意;又是?如?何在重重围困之中取得《大学》和?那封书?信;他说他活不下去?,是?毒,是?药,还?是?自己彻底放弃了生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难言的?秘密,都随着依稀火星的?灰烬翩翩落地。
今夜出奇的?冷,洛栖颜放下书?卷之后,又跑回院子里去?埋头苦读去?了。
宁桉心底压着事,又觉得没什么好杞人忧天的?,干脆伙同着悦来几个,爬到郡主府后院的?大柿子树上扯了果子,架起小炉烤柿子吃。
红泥小火炉上架着铜网,银丝炭烧得热热的?,几颗张了口的?板栗放在铜网上面,和?埋在灰里的?红薯一起,在暖红下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柿子不用特别地烤,就摆在旁边用余热烘烫了,咬开一个小口一吸,糖水一样的?蜜汁就顺着香味流出来,进到胃里暖烘烘的?,好像外面挂着烈烈寒风的?深夜也没那么冷了。
宁桉餍足地吃完一个柿子,擦干净手,忽地眉梢一动,下意识转头朝着屋外望去?。
江晏青站在屋外,寒风呼啸,吹起了他斗笠上的?黑纱,那张漂亮而冷淡的?容颜上,神情竟然?有一瞬落寞。
「江晏青?!」
宁桉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想过?江晏青甩开暗卫后会去?了哪,但是?没想到,这人回府以后,会来到她这。
像是?被她的?声?音惊动,江晏青神情忽地一动,往前踏了一步,落在灯火的?余辉里。
这下宁桉看清他脖颈上的?伤痕了,墨染的?衣袍之上,暗淡而晦涩的?血迹将白布染脏,也显得他那张本就白得恍惚的?面孔越发病态。
「怎么又伤到了?」
宁桉皱着眉走近,一把把他扯进了屋,压在火炉旁坐下,悦来听见动静,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看见这一幕,又连忙去?找大夫。
凑近了宁桉才?注意到,不止是?脖颈,血液濡湿过?的?痕迹顺着领口蔓延而下,直到胸前。
「嘶——」
宁桉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江晏青,你不会伤口裂开以后半点没处理,就这么一路走回来吧?!」
江晏青呆呆地坐在那,直到被宁桉往手里塞了一个烤得热烘烘的?柿子,才?如?梦初醒一样地摇摇头。
「伤得不重,别担心。」
他声?音本就有些沙哑,今夜一开口说话,宁桉耳廓一动,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像是?哭过?了,带着哭腔,可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漆黑,冰冷,剔透,没有半点泪意。
「好吧,」宁桉叹了口气坐下,「我还?以为你搁这给我演苦肉计呢。」
「苦肉计?」江晏青侧过?脸来喃喃,「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刚刚看起来就很像那种被弃养的?小猫,小猫你知道吧,就是?狸奴。」
「在外面受了委屈,想撒娇又不好意思,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结果突然?发现主人压根不在意这伤口,他甚至都没想过?问?一句。」
宁桉瞅了瞅他落寞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江晏青的?神色反倒更?落寞了,隐隐约约又有种讥讽。
也是?,主人要是?在意,当初又何必弃养呢?
啧,宁桉在心底默念,怎么越说越像流浪猫了,江晏青你仙人的?气质呢,怎么出去?这么一趟像落水里一样了。
「江晏青,」想了想,宁桉戳戳江晏青的?脸颊,少年人还?未及弱冠,皮肤又白又细腻,摸起来像是?一块上好的?玉髓,就是?没几两肉。
「你别被那些话本子骗了啊,我和?你说,苦肉计是?这世间最划不着的?东西。」
她叹息一声?,「不喜欢你的?那些人呢,看见你的?伤口只会想笑。可爱你的?人,却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伤口这东西,除了让自己和?爱你的?人难过?,其他半点作用没有。」
「上次蓑衣山的?时候我就想和?你说啦,」宁桉神色莫名,烛光摇晃,落在她眉眼间,洒出一片晦暗的?色彩,「下次别那么傻,随随便?便?为别人挡箭。」
「那你呢?」江晏青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开口。
「什么?」
宁桉愣了一下,好在江晏青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铜炉里的?竹炭烧出了微弱的?辟啪声?,这么一会会的?时间里,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不算太冷,却也不热情,置身事外的?仙人模样。
他很平静地开口问?了一句,「我上次也想问?你一个问?题,郡主府的?其他人最开始都不支持洛娘子与王怀合离,为什么你支持?」
宁桉不明白他怎么问?到了这个,神色莫名,可江晏青的?表情实在是?太过?认真,又很执拗,搞得她也下意识严肃起来,认真思考酝酿着回答。
「其实倒是?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几个字,知错能改嘛。」
「知错能改?」
这次愣住的?是?江晏青了,他重复一句,还?是?不怎么理解,呆呆地看向宁桉。
「你看,」宁桉捡了壳板栗放在手里抛着,视线顺着那颗栗子在空中上下跳跃,
「小时候做错了事情,大人总是?教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好像这句话在他们嘴里,就有了那么一个限定范围,只能指那些小事一样。」
宁桉神色平淡,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我就奇怪了,小事要改,人生大事为什么就不能了?嫁错了人,既然?错了,为什么不能后悔不能改。跟错了主,既然?错了,又为什么不能后悔不能换?」
「人生大事上,做出了选择,就只能一撞南墙撞到底了吗?」
江晏青的?眼眸猛地一缩。
「后来我明白了,」宁桉讥讽一笑,「因为这些东西吧,他违背了上层人的?利益,为此,他们又造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词来掩盖这点。」
「以身侍主,至死不渝,这叫做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叫做贞……我认同这些观点正?确的?部分,却对?其中蛮愚的?部分嗤之以鼻。」
「不然?,怎么没见有人要求上位者?对?下位者?又忠又贞的??」
江晏青看着她,神色莫名,「你这观点传出去?,那些大儒估计要指着鼻子骂了。」
「他们爱骂就骂呗,」宁桉坦然?一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耸耸肩,「指不定他们背后骂得还?没我骂得难听。」
小时候,站在破败的?出租屋里,宁桉就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那时候她还?太蠢,一心指望着那烂赌鬼的?爹和?烂酒鬼的?娘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直到后来她才?幡然?醒悟,与其指望着他们知错能改,还?不如?自己改了这乱指望的?破毛病。
这不,最后她爹他娘死了八百年了,她就算一朝出了意外,还?不是?又活过?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你啊你……」
愣了片刻,看着宁桉坦然?的?表情,江晏青忽然?笑了出来,他笑得非常直率,宁桉看向他,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忽然?从压抑着的?焦虑与烦闷中解脱出来。
好像一座压抑着的?活火山,春风化雨过?去?后,又成了一片宁静的?湖,湖面上倒映着皑皑的?星与雪山。
江晏青不再?看她,坦然?地探手解开脖颈上的?绷带,沾着血污的?白布一层层落下,露出苍白皮肤上淤青的?掌痕和?崩裂了血痂的?伤口。
宁桉视线落在那掌痕上,掐他的?人使了十成的?力道,所以哪怕隔着白布,也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
江晏青注意到她的?视线,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安抚意味地开口,「没事,只是?看着吓人。」
「切,懒得理你,小孩。」
宁桉转过?头叹息,恰巧这时,屋门被人轻轻地敲开,悦来端着热水,领着大夫和?一串的?小丫鬟进来了。
她撑着下巴,看着江晏青被人围着,处理伤口,擦药,包扎,又到里间换下了沾血的?衣服,再?出现时,又成了初见那个漂漂亮亮的?仙人。
仙人捧着栗子,对?着她浅浅一笑,额间红珠晃晃悠悠。
不,宁桉默默地补充,比初见时更?加光彩耀眼了。
是?长大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