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冰冷刺骨,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挟着寒意入梦来,从始至终意难平。
追兵穷追不舍,尽是杀招,护着他的人拼死抵抗,却又一个个倒下。谢隐年幼,懵懵懂懂,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的手中还紧紧握着和兄长玩耍时的小木弓。
护在他面前的最后一个屏障倒下后,谢隐从地上捡起对方射空了的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小木弓上,带着哭腔,用尽全力道:“我是皇孙殿下!你们放肆!”
可是,孩子的小木弓太轻,那用来杀人的羽箭太重,注定于事无补。
直到刀光闪过,追兵毫无防备,都被抹了脖子。鲜血溅到谢隐的脸颊上,温热滑腻。
队伍最后,走出一个青年身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攥住木弓的谢隐。
这名男子容貌平平无奇,可是,当他抬手摸向自己侧脸时,却撕下了一层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到锐利的容颜,轮廓深邃,锋芒毕露。
谢隐看得呆了,一回过神来,就警惕地后退,厉声质问:“你是谁!”
他微笑道:“东桓,慕容赫。”
“小殿下,只有随我去东桓,才是你唯一的活路。”
“如果你还想报仇的话。”
谢隐别无选择。
慕容赫堪称一代枭雄。
在姑藏部覆灭之前,曾流传过一个隐秘的传闻,道慕容赫的生母原本是姑藏部俘获的大梁女子,慕容部可汗一夜风流后便抛之脑后,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姑藏部最厌恶梁女所出的孩子,将其视为野种,慕容赫也一样,还曾做过卑贱的马奴。
他出身如此,却凭着自己的军事才能崭露锋芒,直到慕容部可汗心甘情愿地将他认了回去。
那时,慕容迦叶的母妃最为受宠,她正是最尊贵的公主。可汗死后,她与慕容赫争夺汗位,不死不休,却被慕容赫掀了老底,揭露出慕容迦叶的母妃原本是慕容氏一旁支子弟的妻子,丈夫死后,还怀着遗腹子,被可汗纳入王帐,慕容迦叶根本不是可汗的亲生女儿。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慕容迦叶终究因为血脉不够正统而落败。此事不大光彩,慕容部贵族都不愿张扬,恰逢姑藏部与大梁不睦,姑藏部便趁机提出要慕容迦叶代表整个东桓去和亲——大梁还正以为她多尊贵呢,怎知她实则是个生父旁了不知多少支的东西?
反正慕容迦叶已经毫无价值,到了大梁也不过做个皇子妃,翻不出风浪,正好远远送走,压下这桩丑事。慕容部贵族这就操办起来,才生出了后来的许多事端。
谢隐不知道,为何慕容赫将她送走后,还要改头换面来到大梁京都。或许,他心底其实欣赏这个敢于与他争权的妹妹?也或许,送慕容迦叶来和亲,根本就是他的一步棋?
也许是后者吧。
如若不然,慕容赫怎么会将他这个“皇孙殿下”带回东桓,教他君子六艺,教他帝王心术,甚至于亲手教他武功,还要求他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复刻每招每式。
慕容赫教完他如何从背后制人,夺取兵器,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从今以后,你就姓慕容了。你打算叫个什么好?慕容悯?”
身量初初抽条的少年收起剑,淡淡道:“不,是慕容隐。从前种种,都隐去吧。”
慕容赫笑问:“不报仇了?”
少年森然道:“我要讨的债,实在有太多家,太多笔。隐去名姓,才好扮上新角儿,叫他们全都一败涂地,一一偿还。”
从此,谢隐在慕容赫面前是皇孙殿下,在东桓其余人面前则是慕容赫的养子,慕容隐。
他自少年起,便精通做戏,手到擒来。
唯有一人,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去模仿——他的兄长,谢陵。
为什么谢陵能够光明正大地做谢家长公子,而他却要在东桓如履薄冰,连做梦都要咬紧牙关,生怕说了什么梦话,泄露身份。
凭什么。
无助,疑惑,不甘,怨恨,嫉妒,再加上一丝思念,就足以诛心。
十五年后的重逢,他不得不承认,谢陵当真是个近乎完美的君子,他对于那场阴谋毫不知情,对于失散的弟弟情深义重。
这让谢隐更难以接受。
可是现在,谢隐想,其实,扮演谢陵也不错。
因为在他缓缓睁开眼睛时,手臂只是微微一动,伏在身边的少女便蓦地惊醒,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几乎要喜极而泣:
“兄长!”
谢隐静静地看着她,眉眼不再似从前般冷锐,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温软。
他轻声应道:“我在。”
这一夜实在太惊险,初盈含泪看向谢隐,泪珠簌簌而落,却被谢隐轻柔地用指腹拭去。初盈怔然地看向谢隐,只觉他此时此态与前一晚强掳她到招夔牢附近的模样截然不同,反倒是……
像极了从前的谢陵。
此时已历经一夜,旭日初升。
日光东照山头。
华懋山位于京都以北,北人入京的必经之地,旁边便是沧江。
绵绵水色,迢迢渌波,辽阔的江面上,载着青山如黛,隐于云雾之后,连成一片足以入画的山水美景。
一叶小舟缓缓划开水波。
舟中立着一位青年,虽然头戴帷帽,看不清楚面目,但是身姿挺拔,周身气质温润,立于这山水之间,十分相谐,竟似画中人。
此刻,他正望向南方,京都的方向,遥遥出神。眉宇间,露出一丝思念。
艄公头戴斗笠,正摇着浆,笑道:“他乡不如故乡好!公子这是刚从外地回来吧?北方哪里?”
青年颔首,赞道:“船家好眼力。我离家两年,自塞北归来。”
“塞北?!”
青年回头看去,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