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过,虽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昨日方歇,仍是湿热难消。
阴雨天,衣裳放在屋内也是难免泛潮。
趁着这日骄阳高照,甘黎洗过衣裳后,又将屋内泛潮的衣裙和被褥抱去庭院后头晒了晒。
回屋后,她见到坐在自己房内藤椅上的傅子策,面上一惊,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过来。
“殿下过来了?”
压住心中的惊异,甘黎将手中的木盆随手搁在地上,行了一礼,问道。
傅子策应了一声,随意地挥了挥手。
“不必多礼,坐吧。”
她看着屋内仅有的一把藤椅,思忖片刻,坐在了傅子策对面的榻上。
“你来润青坊也有五年了吧?”傅子策忽地问道。
“回殿下,是四年半,快五年了。”
听着他没头没尾的问话,甘黎微微一怔,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嗯”了一声,又问道:“快到你的生辰了吧?我记得好像是在夏天。”
“殿下,还有将近一个月。”甘黎轻声回道。
不过,她早就不过生辰了。
爹娘走在她十二岁生辰的三日前,自那以后,过生辰这件事于她而言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
只是后来到了润青坊,云盼总是执拗地要在她生辰当天为她下厨做一碗面条,说这是过生辰的规矩。
但云盼在一年多前也离开了润青坊。
“我为你提前准备了一份生辰礼物,不知你可还喜欢?”
他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温声道。
甘黎越发觉得傅子策今日有些不太寻常,自己前几年的生辰,他也从未给自己备过礼物啊。
她的神色,在看到傅子策从怀里拿出一根发簪递给自己时凝住了。
那是一根被藕粉色的温玉雕刻而成的山茶花簪,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看着粉白色的山茶花簪,不知怎地,甘黎忽然想起了在傅子策扬州的宅院里,也种着不少山茶花,粉白相交,随风摇曳的样子,很漂亮。
傅子策今日忽然来润青坊找自己,难不成就是为了送这根山茶花簪?
他知不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意味着什么。
甘黎抿着唇,迟疑着没有去接。
“阿黎,收下吧。”见她犹豫,傅子策蹙了蹙眉,解释道,“这根发簪可用来防身。”
说着,他将那朵由粉玉刻成的精美的山茶花旋转了一周,摘了下来,把露出的尖细利刃展示给甘黎看。
“这样精美的簪子竟还有这般用途。”
看着被山茶花藏住的锋利刀刃,甘黎一愣。
“你喜欢就好。”傅子策将山茶花重新安了回去,递给了她,“其实送你这根发簪是想让你用来防身的,你别小瞧了这刀刃,它能在必要之时助你一臂之力。”
“那甘黎就谢过殿下的好意了。”她从他手中接过,又忍不住笑着问道,“不过殿下,我如今有武功在身,佩剑也常别在腰间,何至于用这簪子来防身啊?”
傅子策静默了半晌,敛去了面上的笑意。
“阿黎,你日后若进了景国公府,还是莫要暴露会武功一事,佩剑自是也不能带着的。”
闻言,甘黎将山茶花簪轻轻放在桌案上,抬眸望向他。
“殿下何意?”
“阿黎,你向来聪慧,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的。”他说。
甘黎没有说话。
她确实明白傅子策的意思。
毕竟跟随在他身边也好几年了,有时候一些话,没必要说的太过清楚。
虽说傅子策一向待她不错,这几年来也未让她同润青坊的其他女子一般去执行什么难办的任务,但她还是要拎清楚自己的身份。
傅子策是她的主子,更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他从月上梢为她赎身,帮她调养身体,教她习武,还给了她定身之所,已经是仁慈义尽。
而眼下,大抵便真正到了自己要偿还恩情的时候了。
良久后,甘黎开口道:“殿下的意思是,要用属下去拉拢景国公吗?”
甘黎知道,这些年来,傅子策一直在暗中拉拢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现在已经不仅是二皇子了,还是大祁的翊王。
加冠那年,皇帝封了他为郡王,享尽风光。
但她清楚,傅子策的野心不止于此。
他培养自己在朝中的势力,暗中训练私兵,远腾台,润青坊……都只不过是为了离那个位置更近一点。
然而,甘黎想不明白的是,傅子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当年的太子傅子典已然被废,被贬为庶人,听闻后来还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变得有些疯癫,对傅子策已无半点威胁。
皇帝子嗣本就少,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里头便只剩下傅子策和三皇子傅子显。
但傅子显今年才八岁,尚且还是个孩童,于傅子策而言,应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合适的皇子便只傅子策一人,不少朝臣看出了这一点,早就开始有意无意和翊王府示好。
至少依目前形式看来,皇帝立傅子策为太子,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因此,甘黎不懂,傅子策完全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去做这么多。
“不。”傅子策轻笑出声,“我拉拢景国公也无用。”
也是,景国公陆衍是何等人物,盛年时便向皇帝辞去镇国将军的高位,请求返乡的一个人,又怎会在如今参与党争之事?
不等甘黎再想,便听傅子策道:“阿黎,我是想让你接近景国公的儿子,陆岁淮。”
陆岁淮?
甘黎怔住,方才提到景国公陆衍,她竟没想起来陆岁淮。
这几年,她一直让自己尽量不要去回想过去当名门贵女时发生的事情,以免徒增伤悲。
而眼下听到这个过去熟悉的名字时,她才猛然发现,五年了,她竟险些忘了那个曾经的冤家。
忆起旧日和他在逾明书院整日为了一点小事吵来吵去的时光,忽然发现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现下想起他,也早就没了以前的咬牙切齿,而是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复杂心绪。
她低下头,不想让傅子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
“阿黎,我知道你们认识。”傅子策望着她,语气平淡道,“陆岁淮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他现在很受父皇器重。”
“那殿下是想让我接近陆公子,拉拢他?”甘黎问道。
“不是拉拢。”傅子策望了一眼窗外,压低了声音,“是想查清楚陆岁淮的身世。”
“殿下?”
甘黎有些愕然,他的意思是,陆岁淮并非景国公夫妇之子?
“我怀疑陆岁淮是父皇的儿子。”他低声道。
甘黎有些错愕,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望向傅子策,他却神色如常。
傅子策怎会说出如此荒谬之言。
她思忖了半晌,缓缓试探道:“据属下所知,景国公夫妇待陆公子是极为疼爱的,殿下许是弄错了?”
“我多年以前,曾在父皇宫里无意中看到过一幅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陆岁淮与那画中的女子眉目中有些许相似。”傅子策沉声道,“父皇待陆岁淮也是极好,比当年待废太子还甚之,我心中早就对此有疑虑了。”
皇帝确实待陆岁淮很好,这甘黎倒也是知晓的。
正是因为有皇帝撑腰,才导致陆岁淮以前在逾明书院那般“无法无天”。
但在她看来,皇帝待陆岁淮好,应该也只是因为他的父亲陆衍是皇帝过命的兄弟罢了。
“殿下,属下以为,仅仅凭此便说陆公子是陛下之子,会不会太过牵强了……”
甘黎小心观察着傅子策的神色,硬着头皮道。
“阿黎,此等密辛之事,我本不该与你多言。”傅子策蹙了蹙眉,“今日同你说这些,也是因为对你的信任,查清陆岁淮身世的这件事交给你去做,我才放心。”
“谢殿下信任。”她迟疑道,“确实如殿下所言,属下与陆公子过去在书院认识,只不过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算作是死对头……属下只怕,近不了陆公子的身,更进不了景国公府。”
“不会。”傅子策的神色一时竟显得有些复杂,“阿黎,不瞒你说,我之前确实一直想要往景国公府里安排耳目,只是那陆衍实在是只老狐狸,小心谨慎,我安排的人,根本没法进景国公府的大门。”
见甘黎神色松动,他又道:“你和陆岁淮不管怎么说,也有同窗之情,陆岁淮这个人重情义,你如今落魄,他亦不会全然不管。”
其实,甘黎如今的样子,并不想让过去在京城里认识的故人看到,尤其是当年在逾明书院和她针锋相对的陆岁淮。
自己过去在陆岁淮面前一贯是傲气的,而眼下落魄着去找陆岁淮,求他帮忙,她只觉得难堪。
但她没得选,陆岁淮不再是以前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她也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有足够底气可以骄纵任性的千金小姐了。
“好,属下尽力一试。”她说。
“陆岁淮现下愈来愈受父皇看重了。”傅子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波澜,“而我,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人人都道我如今受父皇信任,但父皇对我其实还是一如当年的不待见。”
“所以,阿黎,你需要接近陆岁淮,取得他的信任。”他接着说道,“待你查清陆岁淮的身世,便替我解决了他,以除后患。”
甘黎骇然,犹豫了片刻,道:“殿下,属下以为,还是等先查清楚陆公子的身世再从长计议吧……再者,多年不见,我若忽然出现在陆公子面前,只怕他也会有疑心,怀疑我的动机不纯。”
“这个你放心,我自是会助你取得陆岁淮的信任的。”傅子策点了点头,又道,“陆岁淮武功高强,远在你之上,确实不宜贸然行动。”
“是。”她应道。
“七月初十,陆岁淮会去京郊,下晚回来的时候会经过相林街,几年来皆是如此。”傅子策看着她的眸子,“若是一时半会进不了景国公府也不打紧,重要的是先接近陆岁淮这个人。阿黎,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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