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018-2011(1)

“哔——”

好大的动静,紧接着是女孩惊慌失措又笑嘻嘻的声音。

“哇哇哇吓死我了,这东西怎么还会响。”

向苒探出头,看见江语乔正在摆弄一个绿色的小东西,似乎是个吹泡泡的玩具,喇叭形状,顶端一圈圆圈,像是一朵奇怪的花。

江语乔很不满,嘀嘀咕咕地指责它:“你只是长得像喇叭,又不是真的喇叭,不能响的知不知道。”

喇叭表示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时间还早,大家都去吃午饭了,向苒没什么胃口,独自趴在教室窗边看外面摇曳的绿色,听人说,寒冬过后的春日光色总是格外好,操场边上生着两棵洋槐,淡淡香气飘来,清清甜甜的,带着一点微弱的凉。

槐花生得很高,像是大团淡绿色的云蹭着教学楼外墙,影子垂下来盖住一半教室窗口,向苒披着绿色被子,撑着头躲进摇曳的光影里,有些困了。

江语乔还在摆弄不听话的喇叭,对面时不时传来试探的,轻且短促的声响,向苒眯着眼睛看,见她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阻止喇叭说话,倒是被路过的老师拍了脑袋,看她恼羞成怒,龇牙咧嘴的,敢怒不敢言,向苒低头,把脸埋在胳膊里笑她。

江语乔像是听到了笑声,朝着这边看过来,只看见槐树在她眼前连成了片,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回班,在讲台翻翻找找,寻出一把小剪刀。

不听话的喇叭惨遭“肢解”,江语乔揪出塑料薄片,总算放心,取出小瓶子把泡泡水灌进喇叭里,而后鼓起脸颊用力向前吹。

一大团泡泡泛着绚丽的光,被四月的风送往花香飘向的方向,亮闪闪的,蒙着一层光晕,像是一个春日的梦。

初一下半年,春天,江语乔迷上了吹泡泡。

教学楼总有老师执勤,她索性带着泡泡水去宿舍区,快速吃完午饭上楼,举着小喇叭从楼道这一端跑到另一端,她身后,是一串又一串追着她跑的五彩泡泡,像是成群结队的小精灵。

向苒没有午休的习惯,吃完饭总是回教室看书,那天她难得想要睡一会儿,刚走到宿舍楼下,一朵巨大的泡泡忽然飘落到她面前,倏忽炸开,楼上的女孩子正盯着泡泡看,探出头,缩回去,又探出头做了个鬼脸。

举起喇叭,吹出更多。

江语乔的宿舍在阳面这一侧,向苒偶尔来休息,抬起头总能看见她。

这人似乎天生闲不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她在楼道里晒太阳,眯着眼睛,摇摇晃晃,不肯安稳站着,一定要抓着栏杆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像个不倒翁,不知道给自己安了什么戏份,假装没站稳和树叶击掌,高高举着胳膊。

又或是不知道招惹了谁,被几个女生追着闹,还像六年级时那样灵活,蛇一样,滑不沾手,上蹿下跳的,谁也抓不到她,看见老师立刻急刹车,当场变脸,一副路过、沉稳、无事发生的乖巧样子。

少有的安静时刻,向苒也见过一次,春末,日头已经逼近夏日,江语乔的水洒在了床上,被角被浸湿了,她只好抱着被子出来晾晒。向苒刚吃完饭,正往宿舍走,远远看见她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像只吸食花蜜的蜂鸟,用力抱紧被子,吸收太阳的味道。

她的被子看着又松软又香甜,一定很好睡。

向苒开始理解春困的感觉。

夏天在一场雨水后来临,这是向苒在原礼附中度过的第一个夏天,校门口流行起一种叫樱桃水的饮料,大爷们挑着竹筐叫卖,花上五毛钱可以得到一小杯装着二十颗樱桃的气泡水。

樱桃是白色的,只有顶端沾着些许粉,指甲盖大小,又酸又硬,大人们不会买的玩意儿,却很受学生的追捧,每天放学,总有一群男生找大爷排队,这个说自己能一口吃五个,另一个立刻说自己能吃十个,然后彼此对着憋笑,龇牙咧嘴。

向苒不爱吃酸的东西,从来没有买过,江语乔吃过一次,二十四颗牙被放倒了一半,从此再没了兴趣,扭头汇入买水宝宝的队伍。

大爷们担着竹筐卖樱桃水,大妈们拎着铁桶卖水宝宝,五毛钱一小袋,和大爷们打擂台。水宝宝分能生孩子的和不能生孩子的,能生孩子的要更抢手些,其中颜色透明品相圆润孩子还多的,最抢手。

放学铃一响,江语乔就抓着书包往外跑,每次都能排到队伍最前面,小伙伴们跑不过她,索性求她代购,向苒出校门时,常能看见她两只手抓着八只塑料袋,忙糟糟地四下喊:“四只粉色的是谁的?粉色的——是谁的——”

夏天的太阳永不下山,没有人着急回家,向苒也溜溜转转,每天晚上都要去文具店转一圈。文具店近期流行洞洞奖,五毛钱抽一次,戳开选中的小纸箱,能翻出首饰玩具什么的,很受学生们欢迎。

向苒对抽奖倒是没什么兴趣,她走到读物区,翻看新到的杂志,杂志前半本是漫画连载,后半本是电视剧解析、时装搭配和星座大师。

向苒径直翻到最后。

大师说天蝎座的幸运数字是六,嗯,周六是挺不错的。

大师说天蝎座的守护色是红色,嗯......或许是吧。

大师说天蝎座的代表物是傻瓜相机,嗯?为什么?

大师还说相同星座的人往往磁场契合,彼此间更具神秘魅力,但一旦相熟相知,劣根性暴露无遗,易使亲密指数下降。

向苒皱眉,开始觉得他胡说八道了。

向苒是文具店常客,每次来了新杂志都会来买,店主认识她,过来问:“来了,买书啊,要哪本?”

向苒摇头,胡说八道的东西,她才不要。

除了樱桃水,水宝宝和洞洞奖,那年夏末,中心广场还搭建了一个简易看台,每周三晚上七点播放露天电影。

正值暑假,来看电影的多半住在附近的学生,人手一根淀粉肠,浑身上下都是花露水味。

向苒出门买东西,遇见班里同学,也被拖来凑热闹,因为是鬼片,来的人格外多,看台下只有几十个座位,观影的却有二三百人,向苒站在人挤人的外围,不出十分钟,后背就出了一层汗。

同学要人陪,不肯让她走,絮絮叨叨地夸电影好看,向苒一米六出头的个子,被前面几个大人挡着,垫了石头也只能看见一半屏幕,实在提不起兴趣。

思来想去,只好说自己怕鬼。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话,向苒话音刚落,斜前方的女生忽然扭头看向同伴:“语乔,你怕鬼吗?”

江语乔信誓旦旦:“不怕。”

“真的?”

“真的呀,世界上又没有鬼,就算有,也不会害咱们的。”

“为什么?”

向苒竖起耳朵。

听见江语乔慢悠悠地回:“你想呀,鬼可以杀人,人能杀鬼吗?不能是吧,所以鬼更厉害对不对,要是你死了,也变成鬼了,变得更厉害,对鬼有什么好处呢?”

同伴被问的愣住了,好半天才开口:“好像有点道理。”

江语乔拖着长音纠正她:“是很有道理。”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鬼,谁也不知道,但世界上肯定有一些比鬼还吓人的东西,例如忽然窜进教室的大蝙蝠。

初秋多雨,傍晚遇上雷暴天气气压总是很低,教室憋闷,有人打开窗子透气,一只一臂长的大蝙蝠忽然从窗缝钻进来,飞进了三班教室。

一时间,所有人尖叫着往楼道跑,桌椅板凳都被踹飞了,课本哗啦啦散了一地,窗外电闪雷鸣,屋里鬼哭狼嚎,有人被吓哭,有人语速飞快,声嘶力竭地喊着:“关门!快关门!”

向苒步伐慢了一步,险些被门夹到胳膊。

蝙蝠受惊,在教室里转圈盘旋,一下一下撞击着透明玻璃窗。

其他班的学生也被惊动了,纷纷跑来看热闹。

有人出主意,说去校外买个网兜,扑蝴蝶的那种,可是谁也不知道哪里卖网兜;也有人说要不从楼下爬上去,把所有窗户都打开,让蝙蝠自己飞出去;还有说给119打电话的,询问动物园养不养蝙蝠的,以及往教室扔迷烟的......越说越离谱。

老师们都去开例会了,全班争论半天仍旧没个结论,谁也不清楚蝙蝠有没有毒,只能贴在门窗上张望,不敢贸然进去。

可一直堵在楼道里也不叫事,体委趴在门口,见蝙蝠把半个班的桌面都爬了一遍,心一横,去隔壁班借来两根拖把,往脑袋上裹了件校服,一身武松打虎的气势去和蝙蝠硬碰硬。

人类害怕蝙蝠,蝙蝠也害怕人类,见有人进门,原本趴在讲台上的蝙蝠忽然起飞,体委大呵一声,举着棍子一通乱挥,吓得蝙蝠慌不择路,径直朝着体委飞来。

门外的人们倒吸一口冷气,体委被逼到死角,大脑霎时间短路,竟扔下棍子用手去打,好不容易挤到门口的江语乔连忙冲进教室,拖着他躲开了攻击。

江语乔动作很快,开关门不过一秒钟的时间,体委看见有救兵,情绪顿时崩溃,江语乔让他躲在桌子下,小声叮嘱:“你别乱动,不要拍它,会死的。”

安顿好体委,江语乔从椅背上拽了件校服,又从讲台旁拖来一个垃圾桶。

蝙蝠还在盘旋,敞开的窗口就在斜前方,但它找不到,等了足足两分钟,蝙蝠才安静下来,江语乔慢慢走过去,刚举起衣服,蝙蝠忽然起飞朝着后门的窗户撞去。

门外的学生被吓得尖叫,向苒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语乔。

江语乔小时候只抓过蜘蛛和菜花蛇,还真没抓过蝙蝠,一连扔了三次校服都没能扑中,第四次好不容易压住一只翅膀,眼看蝙蝠又要起飞,体委连忙拆下脑袋的衣服跟着扔了过去。

蝙蝠不大,被两件校服盖得死死的,江语乔又把垃圾桶扣上,确定万无一失,门外的众人才松了口气。

体委找来扫帚,一点点把两件校服推到大门外,而后用力拍开垃圾桶,让蝙蝠安全飞了出去,教室里的人忙着打扫和消毒,每张桌子都被酒精湿巾擦了三遍。江语乔事了拂衣去,拍拍屁股走人,没有人知道这个突然冲进班里女生是谁,只有向苒知道她的名字。

她们的名字也曾写在一起过,在那个格外爱下雨的秋天。

十月一,学校组织演讲比赛,三班没有人举手报名,老师就把作为学习委的向苒推了出来。

校领导都来了,观众席坐满了人,有各个班的优秀学生代表,还有一些历年历届的优秀毕业生,向苒躲在帷幕后面,手心全是冷汗。

往外看一眼,心脏怦怦跳,再看一眼,两条腿都在抖。

背了两个礼拜的演讲稿全被抖了个干净,向苒捏着轻飘飘的作文纸,齿尖摩擦,撕扯着嘴上的死皮,她告诫自己要静心,然而闭上眼练习,语速却控制不住加快,背一遍错一遍,错一遍背一遍,很快越错越多。

江语乔也在候场,她闲人一个无事可做,索性帮老师发水。

向苒接过去,却不喝,两只手揉来揉去,塑料瓶被捏出清脆的响声。

江语乔拎着水瓶坐到她身边,小声问:“紧张吗?”

向苒点点头,台上的人正在演讲,帷幕紧紧盖着,后台光亮微弱,动作都被黑暗吞噬了,于是向苒又小声回:“嗯。”

江语乔没头没尾的,忽然说:“其实这里不是多媒体教室。”

“那是哪里?”

“是菜园子。”

屁股下的椅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是江语乔在晃腿,“真的,这里就是个大菜园,年级组长是茄子,年级主任是土豆,升旗仪式上总发言的那个......那个邵书记,对,邵书记是冬瓜,观众都是白菜,整整齐齐,新鲜翠绿的白菜。”

向苒居然明白她看似胡说的逻辑,年级组长头发少,年级主任个子矮,邵书记上下一般粗,确实像冬瓜。

“那校长呢。”江语乔声音很好听,向苒短暂地忘记了背不顺的稿子。

江语乔想了想:“校长是玉米。”

向苒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我爱吃玉米。”

住在山塘庄的日子,每年秋天,江语乔都会和奶奶去摘玉米,小时候坐在老家的玉米地上,张开怀抱,她就拥有整个世界,城里玉米花样很多,什么牛奶的水果的,江语乔通通尝了个遍,都没有山塘庄的玉米好吃。

让她形容,她也说不上来,只说山塘庄的玉米有玉米味。

“玉米味是什么味。”

“嗯......很甜,但也没有那么甜,带一点奶香,一点阳光的味道。”

“阳光也有味道吗。”

“有啊——”帷幕慢慢拉开,江语乔忽然拍了下向苒的肩膀,“不紧张了吧。”

光亮照进后台,上一位选手退场,主持人的声音从场上传来,下一位选手是初一七班江语乔,江语乔“欸”了声,笑着应答,似乎主持人真能听到。

向苒看她,她已经跑远,留给向苒的最后一句话是:“校长是玉米哎,你管玉米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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