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语乔从西侧上楼,经过走廊,听见有人在吵架,居然是肖艺的声音。
一年过去,在楼道里蹲点的男生换了一批,流行的游戏却仍就是那两个,拽人门卡,以及把女生推进男厕所里。
被欺负的女生也换了一批。
江语乔沿着楼道往肖艺的方向走去,她脚步很慢、很轻、耳朵高高竖着,明目张胆地听墙角。
冬日的阳光将人的皮肤涂成冷白色,她走过一扇窗,站在光里,听见肖艺高声质问:“你是哪个班的,啊?班主任是谁?”
江语乔笑笑,继续向前,光线退到她身后,不过几秒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远处还在继续:“欺负同学威风是吧,有面子是吧,问你呢,叫什么名字?”
肖艺不依不饶,上扬的语调和飞快的语速听起来格外熟悉,简直和江语乔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她平日发作次数太少,对虚张声势这种攻心技法的运用不算娴熟,听起来稍显稚嫩。
搭配上她一米五五的身高,有种小孩偷穿妈妈高跟鞋的滑稽感,被她骂的男生比她高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开始的恐慌逐渐转变为不耐烦,瞪她一眼:“关你啥事,吃饱了撑的。”
说完,他转身想走,被江语乔堵住了去路。
江语乔抱着胳膊,他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便往右,男生怒道:“你干嘛!”
江语乔直接给了他一胳膊肘,一言不发,只是歪着头,轻蔑地上下打量,男生被她看得发毛,扑上去撞她,江语乔一个闪身,男生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去扑肖艺。
肖艺身后的女孩发出尖叫,肖艺则被他逼得后退一步,一只脚迈进了男厕所里。
江语乔站在窗边的位置,朝她使了个眼神,肖艺没看懂,嘴巴张得大大的,无声询问:“啊?”
她一分神,男生顿时占了上风,仰着下巴去推她的肩膀,嘴里念叨着:“就你事儿多是吧。”
肖艺原可以躲过去,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江语乔说:“坐。”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男生推她,她便顺势后退几步,整个人朝着后方摔了个跟头,彻底摔进男厕所里。
男厕所分里外两部分,外面的水房不是很脏,但依旧很臭,肖艺忍不住干呕,目光询问江语乔能不能站起来,江语乔却数了三个数,又下达了新的指令:“哭。”
肖艺眨着眼看她,拜托,她又不是专业演员,哪能说哭就哭。
男生出了口恶气,转身又朝江语乔扑过来,肖艺眨巴扎巴眼,还在小声絮叨:“我哭不出来啊。”
一旁抱着作业本的女生连忙把本子放到窗台上,想要把肖艺扶起来。
这个年纪的男生,胳膊腿刚长出来也没几年,所谓打架不过是凭借一身蛮力,没招式没章法的,江语乔快速闪身躲开两轮进攻,而后忽然停住,被男生拍过来的掌风推到了地上。
原想去扶肖艺的女生手忙脚乱,又连忙调转方向跑来扶江语乔,肖艺离他们只有一米远,看得分明,江语乔虽然摔了个大跟头,但根本没有被拍到,倒下去的动作像是慢放镜头,摆明了是故意的。
就在这时,楼道尽头传来一声惊慌的喊声:“语乔——”
肖艺坐起身探头看,看见范凡朝着这边跑过来,她身后跟着个面熟的男人,像是之前见过的某位老师。
江语乔朝着肖艺皱了下眉,要她躺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气声:“你倒是哭啊。”
肖艺哭不出来,倒是一旁的女生受到一连串惊吓,忽然吸了吸鼻子,放声嚎啕,范凡像模像样地扶起江语乔,老师紧跟在她身后,厉声质问:“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哪个班的!”
男生吓破了胆,低着头不敢说话,女生哇哇大哭,结结巴巴地回:“一......一班的。”
肖艺酝酿好半天,情绪总算到位,也扯开嗓子,跟着女生一起哭,江语乔则扶着腰,整个人挂在范凡身上,像是真真摔得不轻。
老师一个头两个大,江语乔尽力捏了个可怜的语调,开始好人先告状。
“老师。”她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腰,指向被围在正中的男生,“他欺负同学,把女生往男厕所里拽,我们作为学姐让他不要这么做,打架是违纪的,但他不听,他还动手打我们。”
女生点点头帮江语乔作证,哭声渐渐弱下来,肖艺立刻把哭声拔高一个调,两人一唱一和的,活像二重奏。
男生低着头,蚊子似的辩解了一句:“是她先不让我走......”
江语乔大声盖过他的声音:“他们男生一下课就在这边守着,看见认识的女生就往男厕所推,肖艺之前被推过好几次。”
范凡适时地添了一把火:“是,我也被推过,好多女生都被推过。”
老师听了一堆板上钉钉的状告,火从心起,他看了看男生的校服领子,大声问他:“一班的,初一一班,班主任是崔震是吧。”
男生哆嗦着点了点头:“嗯......老师我错了。”
“现在知道错了?”老师问,“欺负同班同学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欺负外班学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走,跟我去见你们班主任!”
趁老师训话的功夫,江语乔已经不声不响地移到了肖艺身后,肖艺哭得专心致志,江语乔想起她和范凡研究的星座性格,她说她们双鱼座是水象星座,哭起来就刹不住车。
她用膝盖碰了下她的后背,肖艺抬起头,看见江语乔的第三个指令:“晕。”
拜托,她又不是专业演员,哪能说......
然而这次没有时间给她酝酿了,老师忽然转头看过来,江语乔迅速蹲下身,一把把肖艺按到胳膊上,夸张地喊着:“肖艺,肖艺你怎么了?”
范凡不明所以,好在反应够快,三两步跑过来挡住老师的视线,也跟着问:“肖艺,肖艺怎么了?”
肖艺咬着牙,止不住的啜泣声依旧往外冒,江语乔伸手捂住她的嘴:“老师,肖艺晕倒了,可能......”
一旁的男生看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
范凡接过她的话:“可能是撞到头了!”
老师被吓得不轻,闻声要给家长打电话,肖艺被江语乔掐了一把,又睁开眼,挂着一脸泪,“虚弱”地和老师解释:“不用、不用、老师......我没事,就是有点低血糖。”
老师一摆手:“医务室!先送医务室!”
江语乔和范凡抬起肖艺就往医务室跑,两个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腿,没给老师插手的机会,老师被她俩抬猪般的阵仗镇住了,急忙叮嘱:“慢点慢点,别摔着。”
跑过拐角,江语乔回头看了一眼,见老师拎小鸡崽一样拎着那男生的衣领,看样子请家长是在所难免的了。
附中医务室只有一位老师,平日里的工作是发放爱眼知识宣传单和在广播室播报预防流感的八大注意事项,江语乔一行人进门时,她正在窗户边打太极拳,被气若游丝的肖艺吓了一跳,问了几句就摆手:“这我收不了,找班主任打电话,去医院啊。”
肖艺原本是想装晕躺一节课,没曾想装过头了,忙从半死不活的状态里“苏醒”过来,靠在椅背上小声说:“我没事老师,我就是早上没吃饭。”
老师顺着她的话问:“低血糖?”
“对、对。”肖艺点头,“我躺一会儿就好,您这有葡萄糖吗?”
老师在货架上翻了翻,拿下一排淡蓝色的小瓶子,又从桌子里掏了一个面包递给她:“你们这些小姑娘,长身体的时候别净想着臭美减肥,小心节食越减越胖,再说你这也不胖啊。”
面包是桃子馅的,味道不错,肖艺掰了一块递给范凡,范凡摆摆手,江语乔倒是不见外,伸手往嘴里塞,明目张胆抢病号的口粮。
她早饭吃得太早,此刻的确是饿了。
老师吊着眼睛看她:“哎,你这个同学怎么回事的哦。”
“没事老师。”肖艺帮她解释,“她......她也低血糖。”
“奇奇怪怪。”
老师嘟囔了一句,不搭理她们了。
几个人在医务室坐了五分钟,戏份结束,起身回班,出了门,肖艺立刻满血复活,非常不满地嘟囔着:“唉,我还以为能翘节课呢。”
江语乔一想到她的歪心眼是自己教出来的,没敢说话,扭头看向范凡:“那个老师怎么知道一班的班主任是谁,他是初一部的吗?”
“不是吧。”肖艺抢答,“看着眼熟,是咱们这届的?”
范凡轻描淡写地开口:“不是,他是校长。”
江语乔和肖艺齐齐张大了嘴:“啊?”
范凡歪头朝肖艺示意:“她让我喊的。”
江语乔不接这口锅:“我没有,我只是让你找一个能管事的老师。”
“校长能管事啊。”范凡说,“之前不是没有老师管过,治标不治本,今天管了,老实两天,过几天还是老样子,倒不如找校长,总没有比校长更能管事的了。”
说的倒是也没错......
江语乔被她噎了回去,肖艺的注意力已经跑偏了:“你们说,那个男生会被记过吗?”
“那必须。”江语乔狠狠点头,“我吃个蛋糕都能被记过,他在学校当着校长的面打架,少说也得是留校察看吧。”
肖艺又问:“那......那他要是被开除了怎么办。”
她和范凡沉默下来,江语乔明白她们在想些什么。
她们在想,如果那男生被惩治,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宽容,不够善良,善意让她们在自己身上找寻错处,试图分担本不属于她们的责任。
江语乔正色:“要是他被开除,他应该忏悔自己的行为,吸取教训重新做人,反思和歉疚是加害者应该具备的,不是你们。”
她们走过无人的长廊,冬日的光照在她们身上,又明媚又圣洁。
肖艺认真地看着她,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江语乔在这楼道告诉她“你没有错”,一年后,依旧是在这楼道,江语乔大声说“歉疚不属于受害者”。
她心里泛起酸涩的感动,忽然紧紧握住江语乔的手,小声的、软软地说:“语乔,你真好。”
江语乔正要说义务教育阶段不能开除学生的事,当即把话吞回去,咽了下口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脖子都缩了起来:“好好说话,别恶心人。”
范凡无声地弯起嘴角,也握住了江语乔的手。
江语乔一个哆嗦,瞪着眼看她,低声道:“范凡!”
范凡听不懂,只是紧抓着江语乔想要挣脱的手,无辜地问:“怎么了?”
肖艺站在靠窗的一侧,范凡站在靠墙的一侧,江语乔被她们一左一右牵着手,抱着胳膊,死死困在中间,两个女孩衣服上的香味环绕在四周,掌心的温度也顺着皮肤,蔓延到江语乔的指尖,对于江语乔来说,如此近距离的触碰,已经属于亲密肢体接触了,肖艺吵吵闹闹,还在说些肉麻的话,江语乔身子发痒,脸颊通红。
她想要求饶,然而她知道,她们是不会放过她的。
长长的走廊终于到看尽头,一个同班的女生正在班门口张望,看见他们快速跑来:“班长,语乔,老班找你们。”
肖艺纳闷,问道:“只找她俩,不找我吗?”
“嗯。”女生点头,江语乔和范凡对望了一眼,朝着办公室跑去。
与此同时,被校长带走的男生在另一间办公室里,崔震和他一同低着头,在下午临时召开的班主任大会上,当众被撤销了优秀教师评选的资格。
过了几天,记大过的通报批评被贴在了公告栏上,走廊上安排了老师执勤,再也没有男生勾肩搭背,吆五喝六地在厕所门前逗留。
这场旷日持久,以全体女生为目标的霸凌,终于被挽起的双手击退了一步。
这个世界上,依旧有很多条路让女生们惴惴不安,漆黑无光的夜路,人烟稀少的小路,陌生顺风车上的回家路......但至少,原礼附中东西楼之间,总是洒满阳光的走廊上,再也没有束缚了。
女孩们自由了。
这微不足道,但是,每一条路都算数。
江语乔和范凡推开办公室的门,班主任看她俩一眼:“是这样,学校要评选市级三好生,班里投票呢,江语乔,你的票数高一点,但是咱们班老师投票呢,范凡的票数又高一点,你俩自己商量吧,到底谁代表咱们班去评选。”
江语乔接过老师递来的评选须知,她没有转头,但她知道,范凡轻轻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