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积年未曾修葺过的阴庙,被烟熏过的黑色蔓延。作为神明背面的幽暗场址,黑色胚胎的孕育与庇护处,难以渗透进萤与日的残渣。
一树浓姿独看来……拗怒之中,自饶和婉,在晦暗神坛前方挺拔伫立的沈洪福,仿佛彰显出众生独占殊胜孤树繁华而不可得的欲妄。
他睁开琥珀一般明亮的双眸,微微自然卷的头发,发尾被随意抓到眼角眉梢,露出白皙的额头。也许是色彩过于鲜明,有种置身人群被目光环绕却反而疏离的另类瞩目感——沈洪福好像自带光晕,可为了冲淡某种不真实感,他的长相又格外的温和亲切,眼睛里跳动着粼粼光彩,天真而无邪。
他像是荧火,只要将自己燃烧殆尽,就知道远近四方,不可能会有光了。
当三层神龛上所有的“神像”全都转过身子,阴森森地背朝众人时,郑筱筱不由得瞪大双眼,内心有股强烈的念头,此间内的一切灵体与生人,都需为面前之人而退避,否则……
她开始疯狂思索对方出现在此刻、出现在余汐爷公庙中的理由。
沈洪福紧紧捉住那个初中生的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众人的逆向,以沉默维持着阴庙内的诡异平静。
“儿子,还不快过来。王宗宾!你还听不听话了。”最后还是男孩的父亲先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我不过去,你们都是坏人,我死也不会听你的话。”男孩半个身子躲在沈洪福的背后大声嚷嚷,“我宁愿从来都没出生过。”
“妈的,老子花钱把你养这么大,你个不孝子!”
眼看着场面要升级为父子相残级别的伦理纠纷,沈洪福直接打断他们的争吵,不动声色地说:“刚你们不是认为儿子被鬼附身了吗,正好我和郑仙姑都可以解决问题。所以今天王宗宾就待在我们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否则……后果自负。”
这下反倒是男孩的父母不愿意了,早先信了庙公的话是一回事,真要把儿子独自留在阴庙里折腾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可不行,我们凭什么信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男人不顾妻子的劝阻,继续反驳。
这时,郑筱筱走到双方中间,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拿起月斧,她甚至微微一笑,然后将钢制的斧刃劈过肩背,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又转动着斧刃砍向双手手臂,带着血与金属的残酷味道,划过额头与脸颊。
她抖擞肩膀一步一步走到男孩的父母面前,纵观整个过程,她都毫无痛苦之情,甚至见不到一滴血。
场面再次骚动起来,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仙姑起乩了”。
如果说黄师傅表演的是吟唱自语、失魂舞蹈的“文乩”,那郑筱筱则是操持法器以现神威的“武乩”。
“信徒王安贵听令!将军驱邪除煞,尔等速退!”她仿佛游走在半神半鬼之间,冷冷说道。
33
七星剑、铜棍、鲨鱼剑、月斧、刺球——当某地出现邪煞之事,供神则会降驾武乩、操持此五项法器驱邪除煞。当武驾乩童以此五宝劈砍自己的头顶或者背部,则代表着神明正在代替人们受罚受罪。
“疼不疼?”事后沈洪福就问了她这么一句话。
“不疼,我从小练的,哪怕出血也没什么。”郑筱筱咬了一口雪糕,又甜又冰,“你呢,真是来庙里踢场子的吗?”
“哎呀,真的不是!”
如果说前边神像倒转给了众人些许心理恐惧,那郑筱筱这种就是彻底的视觉震撼了……除了高甲戏得继续唱完不敢走,庙门关闭,其余看热闹的人都跑了个七七八八。
脱离“成年人”的复杂目光后,三人反而回归了小孩子的松弛自在,一起坐在小卖部后门台阶吃冰棍,尤其是听到沈洪福说请客时,郑筱筱和王宗宾都不约而同选了小卖部里最贵的松露巧克力口味梦龙雪糕,狠狠“宰”了他一笔。
“黄师傅是你的亲戚?”沈洪福想,他也是算是从小在宫庙里长大的小孩,但他比郑筱筱幸运,毕竟这件事是他家的世袭制工作,而不是为了吃饱饭而经营的生意。
“不是,他只是养大我的人,我是弃婴来着……他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而我倒是可以看到、能听到一些东西,只是那些东西常常骗我,又爱捉弄。以前扮仙姑看事常出错,我就会被他打骂,或者关在庙里饿肚子。”
郑筱筱讲起过去,稀松平常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可当说起近来,她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最近几个月,我好像遇到了真的神灵,跟以前所有问过的东西都不一样,洪福,这种清晰的感觉你肯定了解的,对吧?”
视域中全是她满心期待的眼神,耳畔亦是她求证般的追问。
“其实我是那种,如果触碰到一个人,就能回溯到曾经的画面,像是走马灯那样闪烁不定。”
虽并不清楚是天生的还是月猇海神给予的能力,沈洪福朝她伸出手,“借你的手用用,可以吗?”
可当郑筱筱伸手轻轻一握,沈洪福的眼前突然冒出两个画面:街边跳楼身亡的年轻男子,那个被塞进狗里的倒霉鬼,她曾驻足凝视良久……以及长跪于庙中掷筊,无论多少次尽是阴筊,当她抬起头,视线所及竟是月猇海神的神龛与金身。
她如触电般缩回右手,好像有所感知。沈洪福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人家难以告诸人的秘密,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王宗宾三下五除二吃完雪糕,见两位不再说话,趁机小声询问:“那个,哥哥姐姐,你们能帮我一件事吗?其实我感觉……我好像真的被鬼缠上了。”
“嗯,你的感觉没错。从你进庙开始,她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呢,现在也是……只是她看上去很懵懂?混沌?奇怪,好像少了部分魂魄。”
沈洪福很随意地说出了能吓死普通人的话,“她一直在对着你说‘马儿’、‘我的马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宗宾神情骤变,很明显他知道跟着自己的鬼魂是谁。
跟着他的鬼魂并没有恶意,沈洪福想,大约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刚刚,神灵突然在而耳边说,要我跟你比一比。”郑筱筱猝不及防地接过话茬,她语气幽然、深不见底,“我和你同时找出她死亡的前因后果,明天午后会有人揭晓答案。”
“谁?这种事能拿来比赛的吗?”沈洪福嘴里叼着雪糕傻了眼。
更让他傻眼的话还在后头。
“神灵刚还说,如果你输了,就要……穿女装在余汐爷公庙前面跳……韩团舞?”从郑筱筱疑惑不解的口吻与不自然的停顿看来,她也非常诧异于这位“乐子神”的安排。
沈洪福:?????
不就是稍微在庙里砸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场子,至于这么小心眼吗?再说了明明都是祖宗干的。
王宗宾看了眼沈洪福又看了眼郑筱筱,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在心里鼓掌叫好。
本来还不愿答应的沈洪福立马就气急败坏了,“比就比,谁怕谁呀?怎么就默认是我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