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翻了张湘,辰静双也如梦初醒,先是震惊,又有些淡淡的悔意。尤其张湘吐血,更令他愧疚难安。
天铁营百战之师,个个精锐。他看过天铁营战报,张湘曾因作战勇武,以一当十,被林荣特地提出来请求嘉奖。这样的人他心里有数,若真打起来,自己绝不是对手。
他刚才没头没脑的那么一脚,也不知是不是踹到了什么要紧的地方。
愧意一起,怒意就兵败如山倒了。他甚至这才觉出自己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他道:“你起身,带路,孤便既往不咎。”
张湘咬牙起身,在他脚下跪直:“恕属下……不能从命。”
辰静双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个张湘并不知道,自己眼下并不方便出营,“带路”之说不过试探,谁知,真试探出了最不想要的结果。
可是他仍压住了脾气,劝道:“本王只是去看看青璋,亲眼确认一下玉玺下落,你起来。”
张湘隐约觉出他的话音里压着什么更猛烈的情绪,愈发不敢让路。可他越是如此,辰静双也越是胆战心惊,终于,还是诈了一句:“你如此阻拦……究竟还有什么瞒着本王的?”
张湘道:“属下不敢!”
他说着不敢,神色也无异常,可是他毕竟是出身天铁营,从来无虑人心魍魉;而辰静双,身在辰王之位,难免见惯各路诡谲心思。他看见张湘回答的时候,语气虽然坚定,眼角却剧烈抽动了一下,眼皮紧紧闭了一瞬,极刹那的一瞬。
分明是心神动摇。
“既然没有,就让开。”
张湘不让。
辰静双从未觉得夏夜也会如此寒冷。他问:“你放心,只要不是青璋真要密会宋玠,本王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张湘脸色刷地变了——于是答案昭然若揭。
怔了一怔,辰静双短促地笑叹了一口气,又轻轻笑了一声,忍俊不禁似的,蹲下身,凑近他:“本王不过是说这么一句,你怕什么呀?”
张湘:“属下……属下……”
他此刻怕极了辰静双,几乎将他与辰恭那疯子等同,不知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他满眼所见,只剩下辰静双那张没有笑意的笑脸。
辰静双笑道:“还是被本王说中了,青璋真要密会宋玠?”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勾着笑意,眼神却冷若冰霜。张湘被当头一刀劈来的时候也从未这样汗毛倒竖过,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否认:“不,并非如此。”
若不否认,他不知道这位辰王殿下——辰恭之子,能做出些什么来。
“那你怕什么呢?拦着本王做什么呢?”
张湘自知犯了蠢,忙道:“齐王、齐王殿下已经遇刺,明漓关一带并不安全。殿下出行……殿下出行……总得确保自己的安危才是!”
辰静双道:“这不难。宋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身边人想来不多,青璋身边的人足以应付了。其余的,也就齐军需要顾虑,本王也带些兵马就是了。”
张湘见他愈发认真,心里也愈发没底,正磕磕绊绊地想着怎么把此事遮盖过去,忽又听辰静双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齐军如今该在宋玠手里……青璋身边就那么几个人,还带着玉玺,他竟不动手么?别跟本王说什么兄妹情深,宋玠所作所为,哪件配得上跟青璋兄妹情深了?!”
张湘:“殿下,启王殿下心思深远,旁人常常不能一窥全貌,或许、或许再过几天,王妃就带着殿下一起归辰了呢……?”
辰静双又笑了一下:“他们兄妹的心思,你倒是很明白。”
张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僵硬地笑了一笑:“这、这是王妃所言……王妃说,玉玺的假消息都是为了助启王殿下脱离辰恭掌控,也是王妃诚心要试探启王立场。无论启王殿下如何打算,七日之内,王妃都会带着殿下归辰,悉听发落。”
辰静双听了是宋如玥这么说,目光才慢慢柔软起来,好像藏在那双眼睛后面的惊涛骇浪都渐渐水暖春江。他垂眸思量良久,决定再给出一个机会,于是站起身,拍了拍袍子:“说罢,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湘生怕多说多错:“属下所知,已经全盘托出了。”
辰静双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是平复了不少,张湘却依然从这一眼里无端读出了审视之意,似乎对自己所言并未全然相信。然而他并没有看清辰静双的目光,辰王已经转身坐回了生凉的王座:“真的?”
“真的。”
“那好。”辰静双点点头,“笙童!”
笙童应声入内。他还不知辰静双是否消气,进来看见地上一小滩血,先吓了一跳,但没敢吭声,只不动声色地以目光问询张湘。
后者向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张湘心道:想不到,辰王身边这小厮倒是个温柔贴心的。
笙童跪在张湘身侧,稍稍靠前的地方,道:“在。”
“你去准备,清点两千将士,一个时辰后随孤出发,去见见王妃。本王知道现在军心浮动,但谣言终究是谣言,待本王见了王妃,当然不攻自破了。”
笙童:“是。”
可这么一句,偏偏戳到了张湘最怕的点上。
张湘:“!!”
他膝行几步,绕开笙童的遮掩,再度扑地:“殿下三思!”
“本王当然已经三思过了。倒是张湘,你一味叫孤三思,究竟是想叫本王三思些什么?”
笙童也觉出了些异样,压抑着不去看辰静双的脸色,转头笑道:“这位将士想必是一路赶来,累糊涂了。你放心,这是我们辰人的土地,已然安全了。殿下去看望王妃,也自然是拳拳好意。”
辰王去看望殿下,或许是拳拳好意。可是——可是,他似乎不赞成王妃与启王相见,可他们若不相见,苟易之死的真相——
一股热意蓦地涌上张湘头脸,他磕磕绊绊,大声道:“请、请殿下信任王妃!”
他说完,不敢再抬头,只听王帐内寂静半晌,笙童似乎张了口,喉咙里发出欲言的气声,可是,又被什么打断了。
直到冷汗浸透中衣,高高在上的王座,才传来一声笑。
“孤并没有不信任王妃。”辰王的声音一步步逼近,再次停在他面前,“张湘,你倒是说说,孤有什么好不信任她的?”
张湘万不敢说真相了,搜肠刮肚,道:“属下……属下知道,启王殿下所作所为,并不能让外人信任。可王妃……王妃终究是启王亲妹,打小兄妹情深,如今许多事上,也难以绝情。属下担心殿下介怀,所以——”
“孤是有妹妹的人,虽然介怀,也理解王妃。孤与她为此争吵,却也并未觉得这是什么不能原谅的事。你们纯属多心。”
——辰王的声音好像变得低哑了些。张湘不知为何,觉得有把刀子在自己后颈上磨。
可是,辰王的脚尖再次指向了自己身后,绣满辰王族纹饰的王袍下摆一动,被他轻轻向前踢去。辰王要去的方向昭然若揭,张湘脑子里的弦几乎绷裂了脑浆——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再次扑地阻拦:“请殿下顾惜自身安危!!!”
辰王停步,语气轻缓,状若疑惑:“孤已经说了,会清点将士同行,如何不顾自身安危了?”
“……”张湘跪地不起。
笙童跪不住了,不顾辰静双先前叫他噤声的手势,跪直了身子道:“殿下,那终究是燕国——”
“——你住口!”
辰王断然厉喝,如平地惊雷,笙童当即哑了。张湘只见辰王双脚骤然撤回到自己面前:“你忠心护主,天铁营忠心护主,那么,本王在王妃处,究竟有什么凶险?!”
辰静双本想压住声音,最后还是忍无可忍地喊叫起来。他从腹腔胸腔开始,整个人冻僵了似的开始抖,却不自知,怒喝:“你抬起头来,张湘!”
辰王的脸都气白了。
张湘也在抖,正欲分辩,辰王已经弯腰掰起了他的下巴:“今时今日,本王出营,本就不便。随口一诈你,还真诈出了问题!孤都已经明言,但凡她不去私会宋玠,本王一切都不会放在心上,你倒是拦什么拦!现在外面流言,玉玺莫名其妙地被宋如玥给了她那好哥哥,他们兄妹见面竟还不敢让本王知道,究竟在密谋着什么?!”
张湘知道,这时候再有隐瞒,便是夫妻大祸,再不能转圜。他眼睛一闭,豁出去了,颤颤道:“……是属下愚笨,属下出来时,王妃曾向属下许诺,等见了启王殿下,必定向他问清当日杀害苟易统领的缘由。可属下……生怕殿下大怒,王妃不能与启王相见,苟易统领之死从此——”
“——你糊涂!”辰静双一指头戳上张湘额头,力道之大,张湘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脑袋都被戳飞了——“如果只是这点私心,本王怎会不能体谅!只为这细枝末节,你遮遮掩掩、驴唇不对马嘴!本王就是那好糊弄的吗?!”火鸡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张湘来不及疼,心一沉——他这个时候发觉,自己恐怕真是因一时糊涂,坏了大事。他用力咬住打战的牙关,深呼吸数次,道:“是、是属下糊涂!请殿下降罪!”
辰静双已全然不信,气急了,骂道:“本王当然要降罪!但你告诉本王,宋如玥究竟做何打算!”
张湘舌头僵硬,牙齿蹩嘴,呼吸的气都空洞洞的,只竭力稳住自身,试图诚恳地迎向辰王暴怒的双眼。
“事到如今,属下不敢有半分虚言……那日,启王派人到王妃帐中送信,片刻后,王妃便传属下入内,叫属下即刻给殿下传话……”他将当日宋如玥所说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给辰王,又讲明了行程为何曲折,他为何先行晚到,“其后,属下虽日夜兼程,仍比殿下的消息晚了一步,进入营地时,因这王妃令牌,还曾为普通士卒呼喝阻拦,属下……不知殿下对王妃是什么态度,生怕……生怕殿下对王妃和启王见面之事心生疑虑,因此……一时嘴快,犯错闯祸,引得殿下暴怒,属下该罚!可是,可是王妃对殿下实在——”
“王妃对本王忠贞不二、同心同德,你是想这样说?”
“殿下与王妃夫妻恩爱,自然如此!”
“夫妻恩爱……”辰王冷笑一声,“如今,你嘴里出来的话,本王倒不敢信了。”
笙童在一旁于心不忍,怯怯道:“可是殿下,王妃待殿下的心,我也是亲眼所见……”
辰静双阖目摇头。
“为了这皇兄,为了这兄妹情深,她不知办了多少糊涂事!有了这一出,本王是必得亲自走这一趟。本王必得亲自走这一趟、亲眼见着了玉玺,这才能安心!”
张湘一言不发,却顿时把淤青的额头重重往地上一磕。
辰静双瞥了他一眼,目光和心境是一样冷的。
“把他拉下去打——五十军棍,关起来,到时候随着本王车驾,一并押送给王妃看看!”
辰王殿下简直昏了头,有一瞬间,张湘听出了他原本想说的话。
“把他拉下去打死”。
他默默闭上了眼睛。被拖出去时,只听“哗啦”一声,好像谁把什么东西扫翻在地。其中,好像还夹杂着几声玉石摔落的回响。
回响声细微不绝,逐渐,往两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