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日,已至前线。
其时正在交战,前锋节节败退,城墙防线摇摇欲坠——城墙本身都摇摇欲坠!宋如玥二话不说,令天铁营上城墙支援,又派苟易去向主将传话,一边用援军换下大批本地守军,由自己率领,从侧门出城。
辰静双则直奔城中,传召城主——待保下此城,诸多防务亟待重布,他可以替宋如玥提前安排妥帖。
结果,他在城主身边,看见了一个披甲的西夷人。
他瞳孔骤缩,不动声色地让赵春山上前一步,挡在自己和那人之间。
城主浑然不觉,施礼、告谢、起身,向辰静双介绍道:“此乃我军军师,聪慧过人。方才战况紧急,他不知援军将至,来劝臣弃城。”
说罢,又对那西夷人笑道:“塔拉,回前线去吧。”
也果然是西夷人的名字。
辰静双看着那西夷人出去,问道:“孤瞧着,这不像是中原人。”
“是,王上明鉴。”城主大大咧咧道:“那是臣的养子,这里离西凌近,早在先王在位时就征战不断,塔拉是二十几年前,一次战后,臣在城外捡到的。那时候他才两三岁,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一时没意识到——因为这里表面上是大豫的城池,实际上该算是中原西凌混居区——在这个刚从京都过来的辰王眼中,一个西凌人出现在前线战场、甚至手掌大权,意味着怎样的危险。
——那个塔拉若是有问题,宋如玥的计划……
他手脚发冷。
辰静双原本的计划被他本人原地掀了。他匆匆应付了城主,出府,唤来坐骑,不顾那马儿嘴里的草料还没咽下,一溜烟儿地奔前线去了。
城主在后面瞅着,不明所以,啧啧感叹:“早就听说王上对碧瑶将军一片诚心……”
却说那西凌主将,见久攻不下,已经颇为诧异——正诧异着,城墙上骤然爆发了猛烈的抵抗,是真不过日子了的架势,什么都往下砸。
从齐发的万箭,到像模像样投掷下来的□□长矛,再到裹着断枪断箭碎盔甲的土块……且也越来越少,因为城墙已经逐渐被西凌占领,连这样泼妇一样的战法也没了发挥的余地。
主将志得意满,但自知要谨慎,因此,在手下禀报“有敌军从城墙侧门出,可惜慌不择路,选错了方向,一头撞上了咱们的包围,惨败绕行”之后,他顿时想到了异常:好歹是一城之地,哪怕走投无路,武器能这么少、这么快地消耗殆尽吗?
别当他是没抢过城的人!
他掂量着那“惨败绕行”,兴奋地笑了:“走!说不定是条大鱼!”
还真是条大鱼!
突围出去的辰军虽然各个东倒西歪,但人数并不少,至少有前两天在城墙上作战的七成人马。当中一个,瘦瘦小小,一看就不是个武人的身量,被众星捧月地围着,头盔命悬一线地摇在肩膀上。再看他手里虽然提着一杆雪亮的银枪,提枪的手法却跟个玩笑似的,真甩起架势,枪杆子能先把他自己的手指头抡折!
最明显的……他官服还未脱呢,真真是个大官!
西凌主将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冲将过去,身后骑兵像野狼扑兔,一口咬住了辰军的兔子尾巴。当中那些人回头一看,眼见地脸色煞白,几个武将举盾拼命挡在那大官身后。为首的一个,西凌主将已与他打过数日的交道,正是辰国守将的一位左膀右臂!
他大喜过望,再次冲锋!
结果文官转眼已经被护着到了前头,西凌主将眼神再好也只能望个若隐若现的影儿,但更料定此人身份贵重,将是自己立大功的筹码——四王子就等着自己立功凯旋呢!
这一冲锋依旧冲得辰军人仰马翻,转瞬又倒了一片,西凌主将孤军深入,刀尖只消再往前一伸,几乎就要戳透那文官柔弱的后心。他眼里只剩那一个背影,心砰砰直跳,低吼运力——斜刺里忽然蹦出来两左两右四个精兵,配合精妙,一个挑了他的刀,两个封住他进退的余地,最后一个对他提枪便刺!他格挡不及,在马上拼命后仰,脖侧还是留了一道不浅的伤。
前几日守城的,可没有这样厉害的货色!
西凌主将好容易放倒了其中两个,胸中血性已起,抬头一看那文官彻底没了踪影,心里一急,骂道:“攻城的哪用那么多人?没见这有个大官,把兵都带走了?!调人过来!”
方才西凌主将那一刀的杀意,透过衣裳,如今还烙在宋如玥的后心。
为了逼真,她此战没穿盔甲,别说随身护着她的苟易夏林,自己都难得有点心虚,所幸西凌主将已被激怒了。她默默调整了手法,把枪握稳,偷偷抹了抹掌心里的汗。
西凌主将下令调人的时候,她侧耳听了听,确认道:“中计了?”
苟易夏林一个点了点头,一个道了声“是”。
宋如玥呼出一口气:“再往前三里,有一处古城旧址,那时候的城墙多是双层的。咱们借着那一处,拖住他们大军!”
“是。……将军,前面好像——”
前面一人一马劈头而来,来者没像宋如玥这样刻意“走投无路,撞上了西凌包围”,直接从古城遗址绕行,一路无阻。不用苟易“好像”,宋如玥看清了,那是辰静双。
辰静双直奔她,乱军之中,来不及多说什么,抓住她就道:“现在如何?!”
“西凌人正要将大军调过来,我们只消到那古——”
“——别去!!!”
辰静双这一嗓子撕心裂肺,宋如玥一时都被吓住了,愣了愣才问:“为什么?”
“有西夷人知道了你的计划……城内……他骗过了城主,我赶不及下令杀他!”
宋如玥一顿,连着苟易夏林这两个平日里玩笑不断的人都沉了脸色。宋如玥厉声问:“什么西夷人?怎么知道的?!”
“守城的军师是个西夷人——”辰静双见她还好好的,心才定了一半,说到这自己也才觉得滑稽,自知闹了个乌龙,哑口片刻,只好摇头自嘲,“罢了,我草木皆兵,想来有些反应过头了。但你万万小心!”
宋如玥到底被他拖慢了几步,延误军机,若换了是个手下人,她非得依军法办了。但听了这话,心里又难免从恼怒里生出一分甜,只用控缰的手,在他眉心一点,还唯恐落重了力气。无广告网am~w~w.
“知道了。”她没什么底气地应声,“前线危险,你快回去。”
说话间,大军已至古城下。
那古城只剩个遗址,木制的城门板自然早就没有了。宋如玥分出几队精锐,各守一门,其余全叫去夯土固墙、登城守备。
西凌人行军极快,转瞬追至。宋如玥在城墙上一露脸,那主将就红了眼,非要生擒了她。尤其在他眼里,那人看他火冒三丈,好像觉得有趣似的,拿过一张娘们兮兮的短弓,冲他软绵绵地射了一箭下来,好像是个挑衅!
……虽然被西凌主将看破,但她挑衅成功了。
西凌这一路攻来,说到底其实拼的是一口气。而且王庭内乱,军中自然也党系林立、内斗不休。
这一位西凌主将本来就不是什么头脑发育良好的人,眼下撇了军师副官,又被宋如玥挑起了怒火,战场节奏就几乎被宋如玥掌控在手了。
……可惜,只是几乎。
她为了做局,天铁营和援军大半都守在城墙上,带到古城的人马,多是已作战数日的疲惫之师。西凌人蛮马壮,有绝对的武力作底,依然不落下风。
因此,古城城墙上战事胶着,双方拉锯不下。宋如玥本来是要若即若离,激怒西凌主将,如此倒有了假戏真做的效果。西凌主将岂止是被激怒,简直就像是要来报灭门之仇。
三次,足足三次,宋如玥仓皇接招,银枪杆上爆出一片火花,指缝震裂流血。所幸他三次都没能再进一步,而是为战局所累,被辰军联手逼退。
他额上青筋直跳,瞠目欲裂,目光如同发了狂的野兽。
而宋如玥也终于不堪重负,银枪脱手而落。她伸手去捞,哪知五指都震颤不已,早就不听她使唤了,枪杆再次从血迹里滑脱。她只好伸脚将枪身一勾,用左手接住。左肩又一阵撕裂般的疼,她一瞄,原来一身绸布官服防不住刀剑,那肩膀不知何时为西夷人所伤,血已经渗了小半个身子。
她尚且如此,战场上的惨烈更不必说。
所幸西凌这一波猛攻刚刚过去,她略喘了口气,令夏林追击,苟易随自己检查墙体。
这古城的城墙半砖半土,被风沙侵蚀了多少年,今日又被大军这么一闹……
“实在顶不住,就将外墙推了,”宋如玥狠心道,“调些人去挖墙后的土坡,找点能使上劲的家伙!”
推了墙,固然能打西凌一个措手不及,可宋如玥这一方就再无以为继了,尤其是宋如玥这个“饵”,必然是要在西夷面前留到最后的。
苟易吓了一跳:“将军只需引开西夷大军,等那边解了围,林副统领自然带兵来救,何至于此!”
宋如玥摇了摇头,道:“我可能托大了……这些兵太累了,守不住多——你怎么还在这!”
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大喊大叫出来的,嗓子登时劈哑,好似从百丈悬崖失足坠落。
辰静双,身后跟着个赵春山,心疼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战场上几乎能把人震聋的声音好像忽然都淡去了。只有他轻轻的一句话,送到宋如玥眼中。
“你就这么不惮于……鱼死网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