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细雪

萨仁的条件,就是她身后事庞杂,哪怕真要出城,也要一一处理好了,才肯。

少布道:“西凌王诡计多端,只恐这是拖延之借口。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殿下处理个十年八年,莫非我们大军还要等殿下个十年八年不成?”

萨仁笑道:“你辰人如今胜券在握,三五日总宽限得了吧?”

宋如玥嘱咐过少布,这确实是宽限不了的。

但若直言“宽限不得”,少不了会有西凌贵族以为,辰军也已经弹尽粮绝,反倒坐实了“拖”之一计。

少布道:“不瞒殿下,如今中原战场有变,哪怕真十年八年,我大军也拖延得起。但将军知道殿下心思活泛,唯恐生变,特地嘱托外臣,最迟后日辰时,务必随殿下出城。”

中原战场有变!

此言一出,贵族们眼神各异。惊慌的、讶然的、怀疑的、轻蔑的,但总之,的确动摇了人心。萨仁也神思一震,摇头笑道:“本王还未说要同意和谈条件。你们将军屡以草原放火威胁本王,可是据我西凌推断,辰军火油应该已近告罄。容本王关切一句,如今草原积雪,她如何烧得起来?”

少布笑道:“实不相瞒,外臣也不知将军打算。但殿下应当知道了,外臣是清原人。虽则清原屠城与殿下并无关系,但主使者如今仍在这王庭之内。外臣早就想叫他们见识见识草原滴血的人间惨象了,既然殿下不肯信,不如殿下与外臣赌上一赌?”

“——不可!”有一贵族厉呼:“不可、不可啊!!”

“可与不可的,全在贵国王上一念之间。”少布彬彬有礼地向王座拱手:“……请王上,定夺吧。”

萨仁心中,只剩了苦笑。

她入主王庭的时间太短,如今虽以兵权强压,却不足以揽尽贵族人心。少布的话都说到了如此份上,利诱威逼句句有力,她是肯出城也要出;不愿出城,也会被贵族们绑着出城了。

若她是贵族,她也会希望着交出这块绊脚石,免草原于大灾之下,日后扶立新王,想必王与贵族的关系还会和缓许多——至于中原为质的先王,谁管她生死!无广告网am~w~w.

兵败如山倒,她未必也没有东山再起之策。伐西的是辰军,击败这位西凌王的,却绝非辰军。

萨仁环顾四周,与自己同心之人,尚不足两成。翻不了盘。

于是她只好镇定心神,知道从此刻起,自己是一刻也不能浪费了。

使团撤出后,萨仁便指了自己的一位心腹,叫他领人去安顿使团。

当然,也有监视之意:“不要让他们接触到任何人。”

心腹在众目睽睽之下领命离去。萨仁扶了扶冠冕,翘起二郎腿,对木鸡样的贵族们支颐而笑:“本王时间紧迫,少不得与诸位清算一番了。”

她看似丝毫不慌。

一位贵族怒道:“你自己都朝不保夕,竟还要以清算为借口,拉着我们与你一起不得好死吗?!”

西凌贵族们背后,大多有着盘根错节的血脉关系,杀了一个,就要惹恼一窝。此人出言不逊,萨仁摇了摇头:“你兄长尸骨未寒,你就这么想随他而去?实不相瞒,孤对你们容让,不过是看在大巫祝落在了你们手上。如今,本王自身难保,也无法容让下去了,倒有两条路给你们可选:一,交出大巫祝;二,孤调兵入王庭,杀光你们这些不识趣的,搜出乌蒙,亲手立一位新王。选吧。”

这女人,名义上叫“月亮”,在这些贵族们眼中,却着实是一匹凶悍的头狼。就是那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长夜里,率领狼群不作声地逼近猎物,唯有两眼和獠牙,反射出森然的光的头狼。

但是,大巫祝,他们也交不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逐渐转为死白。到底,有人站出来道:“事已至此,我看诸位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当年大巫祝的事,既是我家策划的,如今,我也作个牵头的。我提议,明日午后,我们护送大巫祝到王庭,也叫殿下临行前,少个牵挂!”

贵族们一怔之下,纷纷附和,而后寻了借口,做鸟兽散。萨仁冷眼瞧着,抬手唤出一人,低声吩咐:“跟着白音,看看他要做什么。”

白音就是方才那做主要交出乌蒙的人。

关于这个人,萨仁并没有细想——除了乌蒙,她还有许多急需布置的后手。若因自己离去,西凌再度变回从前那粗鲁野蛮之地,她也是不愿的。

如果宋如玥不出幺蛾子,那么最好的局面,就是她将一切布置妥当,救出乌蒙,把一切都交给他。

但宋如玥会这么乖巧?

萨仁依然认为,自己只是她骗开城门的幌子。若说有什么依据呢,倒也找不出来,但她就是这么认为,比直觉还肯定得多。

若是如此,她也要做好准备。

那位盯梢白音的人,出了王庭,便见一群贵族在白音身边切切查查地商量着什么。那个距离,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却也不能更近了。他正心中焦急,只见他们又各自散了,忙跟紧了白音。

白音有个跟着的家奴,正一脸焦急,要问些什么,白音却竖掌示意他噤声,匆匆往外走。他对大都熟悉的很,轻车熟路便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却是一家精致玲珑的酒楼——

西凌虽然常年在草原游牧,瞧不上中原种种,大都却与中原国度类似,楼台阁宇、酒肆栈楼,一样不缺。这酒楼便是仿中原而建,白音左右看看,径直进去,上了三楼。

盯梢之人也左右看看,不声张地跟了进去,在旁边不近不远地坐下,点了些东西,又吩咐自己在等人,叫晚些传菜,将戏做了个全套,不露破绽。正是饭时,他倒也没引起什么注意,结果这片刻的功夫,白音身边家奴已经不见,面前坐下了一个生面孔,一看就是个高手——

听闻当日大巫祝就是遇刺失踪,身边护卫尽数被杀,刺杀者必是百里挑一的武人。而王上遍寻大都武者,竟毫无头绪,想必就是这一位了。

此人正暗自盘算,想着如何将此事告知萨仁,那武人却忽然起了身,抽出腰侧尖刀。盯梢人心里一惊,正待抵挡,却见那人并非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反手一刀劈向一旁的无辜食客。那食客也是个壮汉,看着孔武有力,竟一声不吭就倒了。

与他同桌的一对少年一怔,一边含泪怒骂,一边扑上去要夺刀,也被一刀掀了。满楼食客惊叫声中,却有小厮守住了出入口,任那武人大开杀戒!

盯梢之人不及多想,向窗外冲去,刚扑上窗棂,忽然后心一冷,只觉力气沿着刀锋喷了出去,旋即后颈骨缝里一凉,视角顿时旋转起来,只见地面离自己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终于,归于一片黑暗。

不过片刻,此处人已经被杀了个干净,只剩白音和那武人。两人相对而坐,武人细细擦刀。

“屋顶有人盯着,藏不了人。现在安全了,你说。”

“辰国要撤兵了。”白音道,“但是,那个碧瑶也够狠的,要带走王上为质。”

武人闻言抬头,露出一双锋利的眼睛:“我西凌怎能受如此大辱!”

说罢把刀往桌上一拍:“你寻我,是要我出城刺杀那女的?我即刻就动身!”

“不,不急,”白音忙拉住他,“那不是要紧事。萨仁素来与我们不和,再说,如今草原沦陷,萨仁这一点脸面,已经不算什么了。再说那碧瑶是个疯子,动不动就威胁要大烧草原,可不敢鲁莽刺杀了她!如今最要紧的,还在萨仁身上。” m..coma

武人凶狠如鹰隼般的眼神盯住了他:“你是怕了。”

白音急道:“谁怕她?!确是萨仁那头更要紧。今日和谈,辰人逼得紧,她在王庭待不了两日了,我看她颇有狗急跳墙的势头,非要逼我们交出乌蒙。但谁都知道,乌蒙和她是一党,倘或任由她保下乌蒙,哪怕她远去中原,也似犹在王庭,我等永无出头之日!”

武人瞥了他一眼,侧开目光:“今日你由得我闹出这么大动静,是要放手一搏了?”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乌蒙那边,你是什么意思?”

“留不得!”

武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骨节粗壮,是一双杀人如杀鸡的手:“这不难。他始终拿药吊着,没醒,杀便杀了。然后呢?”

“看守的人,也叫他们闭嘴。”

武人目光一闪,再次看向他。

白音道:“我怀疑,萨仁已经怀疑到你我这里了。乌蒙的事情极为隐秘,贵族之间,也不都知道乌蒙在我这里。萨仁怀疑到你我,我亦怀疑,看守之中有人泄密。杀乌蒙的事,绝不能叫萨仁知道,这可是我们对抗她的唯一筹码了。”

“……既然如此,一并杀了也无妨。”

“还有一事要托你办。”

“直接说。”

“我有一个叫特木尔的母族亲戚,你应当见过。我听他今日意思,是不堪受辱,要刺杀萨仁。后天,后天便是辰人出城的日子,在那之前,萨仁不能死在大都。你去拦住他。”

“怎么个拦法?”

“这两天,只怕是腥风血雨不断。今日这小楼,也不过是个开端。你下手,无需忌惮。”

那武人想了想,道:“知道了。做完这些,我要出城一趟。”

“你要做什么?”

“私事。”

武人说罢,拎起刀,下了楼梯。独留白音一个人在小楼里,喝完了一盅冷酒。

而后他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绕开满地尸体,也下了小楼。

外头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雪。

都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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