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外头,迎面就是一排刀子。
宋如玥被晃了下眼,手里将卢逸扣得更紧,也不诧异,只淡淡地说:“卫将军这样大的阵势相送,是见外了。”
卫真盯着她扣在卢逸喉咙上那只手,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随着她缓缓后退,一边道:“说笑了,殿下当得起这阵势。”
宋如玥只一味往外走。
说到底——这军营不大,片刻功夫,宋如玥就走到了营地边缘。那些闪动的刀兵始终如潮水般密密堆在她身侧,她简直不像主动走出来的,而像是被推着出来的。
一路顺畅。
忽然,她停了脚步。
宋如玥自己是云淡风轻,士兵们却险些乱了阵脚,几个刀尖颤抖的,好悬没停住步子,将她和卢逸串成个葫芦。
她一哂,将目光远远望出去,望向极远极高的碧树苍天,两侧翠色夹道,行在其中,混如神明分海。
那样好的天、那样好的景,哪怕从她的眼中看出去,蒙着一层淡淡血色,也显得那样纯洁珍贵。
可她也只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就无声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地掠过身前身后刀剑,避开宋玠,看向卫真。
“都到了这时候,卫将军还没有点布置,本宫倒不信。”
卫真颔首:“殿下只管往前走。”
宋如玥问:“前面有什么?”
卫真不答了。
宋如玥的体力,难以与他僵持,索性继续往外走去。宋玠在身后唤她,她也充耳不闻。
中途,卢逸似乎动了动,又被她补了一下,不吭声了。
剩下的路,不长。
可是宋如玥拖着卢逸,走得缓慢。
卫真的话足以勾起她十足的戒心,她抬步落足、一举一动、甚至一呼一吸,都极尽警惕。
她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但总不会是一碗温热滋补的甜汤。卫真有雷霆手段,治军更是铁腕,仅她所见,那些看守各个冷肃忠心,论身手和默契,虽不及天铁营,可放到辰军当中,也是拔尖的。
再者,前头那一路走来,也太轻松了些,浑似首领有恃无恐,先纵猎物逃窜数米,再一举扑杀。
她心力不逮,只好满心满眼都集中在脚下的路上。
忽然,卫真开口:“殿下要我的刀……”
宋如玥耳朵微微向后一抖。
卫真:“……莫非,是要寻机自刎吗?”
这话正中宋如玥内心所想,可是四面八方都是明晃晃的刀剑和直勾勾的眼,她只是一哂,又牵动了伤处似的咳了几声,回眸反问:“看来,卫将军对我,是势在必得。怎么,不顾着你们御使的命了?”
卫真:“……不敢。只是,殿下,这是万军阵中,哪怕殿下挟持了御使,只靠一刀一马,又凭什么自信能闯得出去呢?”
宋如玥笑了。
“你猜。”
几句话间,他们脚步都没有停。远处那碧树苍天于是更近,更显得干净自由。
卫真见她微微抬起了目光,又趁机自语道:“但是,我想也未必……殿下若有心求死,先前,启王私自给殿下送了那么多回毒药,殿下怎么一概不肯呢?”
这一回,宋如玥怔住了——或者只是顿了步子,面无表情地站住了。
她细细地问:“启王……给我送的那些,都是毒药?”
卫真茫然得理所当然:“正是。不然殿下以为,启王还会给殿下送什么滋补之物吗?”
宋如玥猛然回头,眸光如水又如刀。
宋玠——知道卫真是在宋如玥面前刻意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只是轻轻颔首,证实了他的话。
他一句话也不辩解,只看着宋如玥痛苦得不自主地眯起眼睛,身子微微晃了晃,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最后只从喉咙里送出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问:“卫真,你说这话,是想动摇本宫什么?”
她又好笑地说:“本宫……和你身后那条走狗,早已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他想杀本宫,岂不是理所应当?……不正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她大笑几声,又直到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才愤愤呸了,瞪了卫真一眼,扭头就走。
这一回,她的步子大而急,牵扯了伤,也兀自忍着,只在脸上抽搐一下,脚步却不为此而停。
卫真的声音又从后面追来:“殿下,走得这样焦急,可要小心脚下——”
——是了。她着实忘了,前头,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等着呢。
宋如玥浑身骤冷,一激灵,猛地抬起目光,往前方看去——
在她后,一把刀忽地挑起,角度刁钻,眼见是奔着她腋下去的。从那个角度挑刀,经验丰富的,能瞬间卸下人一条胳膊来!
那一刀本来距离宋如玥极近,这一式又迅捷无声,卫真话音未落,刀锋已经挨着了宋如玥肋下的衣服!
正挑着宋如玥心神失守时出手,正像一条伺机已久的毒蛇。
卫真紧紧盯着刀锋。
谁知,宋如玥忽然一侧身。
她这一侧身,周围刀潮剑浪都随之而动,哗啦啦响了一片,在她身上割了好几条口子。可她一概无知无觉,另一手已经抬起了卫真的刀,“铛——”地一声与那暗杀者交上了手!
她竟还有一战之力。
可惜脸色被刀锋照得雪白,喉头吞咽了什么,方才艰难地开口。
“本宫看你……”
她将刀身一侧,卸了力,用全身力气将卢逸摔了出去!
“……鬼鬼——!”
真被她抛出去,刀剑无眼,这位御史大人转眼能被捅成个漏勺。可是,他竟没有被抛出去。
宋如玥上身随之一倾,感觉自己手腕被一对铁钳焊在了当中。错愕中她一抬眼,只见卢逸不知何时醒了,死死抱着她手臂,原本澄澈的双眼里,满是鱼死网破的恨意!
他拽着宋如玥,一并摔倒在刀剑丛中。
卢逸无碍。
他身后,有人替他做了肉垫。
宋如玥一头摔在他身上,还没等爬起来,已经喷了一大口血。她此时还没有失去意识,撑着软弱的手臂要起身,可是,天罗地网般的刀剑已经密密压了下来。
雪亮刀光和昏暗的阴影一并覆压下来,天都低矮了五分,又闷、又昏,还叫人心冷。
卢逸还闻不惯血味,皱了皱眉,但转瞬,扬眉吐气、大仇得报的喜悦就淹没了他。他没急着动,只红着眼问宋如玥:“你杀我大哥的时候、激怒我的时候,想过这时候吗?”
宋如玥双臂勉强支撑着地面,呼吸急促,头都抬不起来了,没顾上理他。
卫真也走了过来,低头对宋如玥道:“殿下,负隅顽抗,未必有好结果。”
她半晌才嘶哑地问:“宋玠给我下毒,你不拦着。眼下,又知道要留我的活口了?”
卢逸听了,果然疑心又乍了毛,越过她去瞪卫真。卫真只好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无能,全赖启王,才想出套得玉玺、诱捕殿下的法子。作为交换,启王当时就说,要殿下的命。与玉玺相比,殿下的命不足惜,我只好应下。只是杀殿下到底不宜大张旗鼓,幸好殿下身子又差,我只好默许启王下毒。”
宋如玥垂着头,又笑了几声。
有几滴液体,忽然落在卢逸手上,有冷有热。他指尖一颤,明知宋如玥是死敌,还是忽然从她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伤心意味,不由得同情起来。
可是转瞬,他又深深唾弃自己这份软弱的同情。
宋如玥问:“宋玠,他人呢?”
“本王在此。”一直沉默的宋玠应了声,或许是还存着些兄妹情分,他竟拨开了些刀剑,毫无戒备地蹲在了她面前,声音有些沉郁,“殿下,还有什么要说?”
卢逸分明察觉,宋如玥浑身都绷紧了——像猛兽蓄力扑猎前,浑身肌肉都绷满了力量。他不由得闭了眼,等着一道如电刀光,可是那劲力只有一瞬,又颓然松开了。
随着,她浑身生气似乎也消散了。她身子一下就软了下去、沉了下去,砸在了卢逸身上。大股大股温热粘腻的东西,猛地打透了卢逸衣襟。
“算了……”她咬字都含糊起来。
“算了……”
卢逸被人拽开后,才发现自己身下还垫了个人。那人虽穿了盔甲,可也血肉模糊,不成个人样了。
他脸色一白。
宋如玥也被人抬了起来。
她显然是昏过去了,若非还有一根抽搐的手指,或许是死了也说不定。满身都是血,脸上还印着一个掌印。卢逸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愿意看这样的惨相,于是扭过了头去,忽然觉得手上有了洗不去的腥味。
谁知,身后就是宋玠。
卢逸自打到了这军营里,第一次见他脸上没带着笑,一时没认出他。而他也第一次没察觉自己的打量,而是微微垂着眸子,目送着宋如玥被军医围着抬走,手中刀被松垮地抽出来,递还到了卫真手上。
这个人不笑的时候,脚底像生了根。
他忽然想起,就如卢余是自己的大哥,宋玠也是宋如玥的大哥。
过了一会儿,卫真来喊了一声:“御使大人。”
此处两个人这才回神。
卢逸眼睁睁看着笑容如雾一样地爬上了宋玠的脸,一阵毛骨悚然。
宋玠微笑着,对他一点头。
卢逸又退了一步,但想起宋如玥说的话,退到一半,竟强撑着站稳了,还试图回视,装出一副旗鼓相当、漫不经心的架势来:“什么事?”
“我与安乐,几年未见,只听说她威风八面。不想,回回相见,总是她受伤的时候多、平安的时候少。”宋玠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只是暗地里,已经掐紧了拳头,指甲狠狠地嵌到了掌心里。他顿了顿,两眼含着那样雾一样的笑意,冷冷地朝卢逸的双眼逼视了过去:“当时,安乐杀卢余,是搏杀之后一刀穿心、干脆利落。御使若真想为兄报仇,不若也干脆利落些,看着痛快。”
被这样盯着,卢逸还是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宋玠依然笑得眉目温柔。
“其实,本王给安乐投毒,也不过是希望她死得痛快些。御使也有兄长,想必,能体谅本王这番私心吧?”
卢逸吞了口唾沫。
宋玠愈发连声音都柔和。
“本王告退。”
他走后,卢逸才如释重负。
他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原来依然处于这一片碧树苍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