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战果不彰,双方都筋疲力尽,收兵后,宋如玥身累心累,回到营帐,只想爬回床上横尸。
结果自己帐外戳着另一个脏兮兮的人,旁边一个灰扑扑的,一看就没参战,但也是从后方飞奔过来的。
宋如玥实在太累了,没心气去理,眼睛一闭,就往自己帐内摸:“钟灵……出来接我!”
钟灵应声出来,正看见谢时一把拉住了宋如玥肩甲,险些把人拽倒,急得出声:“欸!”
她还没扶住,宋如玥半是自己调整、半是谢时伸手支着,已经站稳了。谢时仍是那样平静的脸、平静的声音,一指身边深深作揖的信使:“碧瑶将军,王上急诏,已经晚了数日才到了。”
宋如玥抹了一把脸,想装昏。
但她终究没有装,从信使手上接过了诏书。诏书上的话有些语焉不详:“那位奔你而来的长辈性命垂危,家事指明了要你处理。速归。”
宋如玥看完,把纸揉了,反手喂给绝云,一边问:“谁看过这信?”
辰子信这诏书写在纸上,而非常规的绸缎上,毁起来真是方便顺手,不愧是个贴心人。
信使是个老实人,老老实实答道:“王上手诏,自然无人窥看。”
老实人答完,就看见那张千尊万贵的王上手诏,被碧瑶喂了马:“……”
腿都软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宋如玥往外挥了挥手,“对了,这诏书是什么时候从京中发出来的?”
信使道:“回将军,是七月十八。”
宋如玥掐了掐眉心,又问:“今日是……”
“今日八月初三。”
宋如玥长吐了一口气,又向外挥了挥手遣退了他,自己拖着两只脚,往帐内走。钟灵忙来扶她。宋如玥一脚挪进帐内,一边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谢小将军,此事有关战局,请与我一议。”
谢时本也累极,闻言,也忍不住叹息。
为了宋如玥和谢时避嫌,钟灵没有出去。反正她知道的秘密也不少了。
宋如玥开门见山:“京中有变,王上传我回京。”
谢时一怔,但反应过来,点头道:“既然是王上的旨意,想必京中事比前线更为重要。将军请回。”
他说得轻巧,心却微沉——关于如何应对西夷,他才刚有了一点新思路。倘或再有一次大捷,兴许就能把这些草原蛮子打回草原去。只是草原广袤,他要么开口留下碧瑶,要么只能再次退守扶兰……对他而言,都不可取。
他只好闭嘴。
谁知碧瑶道:“谢小将军不必皱眉,我与你商议,就是想看看,有无快速击退西夷的法子。”
谢时道:“但既然京中有变,王上的诏书又是加急送来,还耽搁了这许多天……”
“那也没有顾此失彼的道理,”宋如玥念及齐王,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免悲凉,叹道:“若是这封诏令及时送到,我自然没有拖延的道理。但事到如今,京中……恐怕为时已晚。反倒西夷这边,有多少年,大辰没有打过这么深入了?只差一口气——只差一口气、一场大胜,就能把他们打回老家,谢时,你舍得这时候放手吗!”
谢时当然不舍得。
他仰头想了想,把心定下来,想好了,就恢复了平日里沉静的模样,目光如水,看向宋如玥。
“打完刚才那一场仗,我有个想法,但尚无十足的把握,不知该不该说。”
宋如玥只催他快说:“听说你从前虽然话也不多,但性子直爽,何至于说句话都优柔寡断!”
谢时苦笑了一下,避而不答:“自从扶兰城交手,我就隐约觉得,西夷内部有些矛盾。这似乎也是导致他们作战风格变化的原因之一,但我始终摸不明缘由。今日,将军一人与那位西夷王缠斗,各西夷将领群龙无首,果然……”
他前面的分析,宋如玥也有同感。待他说到“果然”,她就知道谢时已经发现了什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果然,谢时毫无停顿,说道:“我分兵试探,先佯攻□□,与他最近的吉仁太却不予回护,反而趁机将我们的兵力引向要来援助□□的诺敏。待我作势要取吉仁太,□□得以喘息,亦不予理睬,转向我们左翼而去。吉仁太不远处,还有另一个西夷将领,也对吉仁太不闻不问,只顾自己冲杀……这些,先前都被那西夷王压制,不显端倪,今日却一并爆发了出来。”
宋如玥抬眼与他对视,电光石火间,两人都抓住了同一样东西——
宋如玥脱口而出:“内斗!”
西夷伊勒德王,七子夺嫡,龙争虎斗,结果逐个身死,全是为人作嫁。西夷王位是拱手让人了,各部族都不敢有异,这是大巫祝力压众议镇出的平和局面。但是除了王位……先前分属各王子麾下的将领、人心,怎可能那么快被新王收束?
这些人各自为战,看似迅猛更胜从前,却如同坚冰开裂,只差最后一击。
谢时眼睛明亮:“已经打了三四场,都未分胜负,这局面或许能解了!”
“好!”宋如玥拍案,“让我们再试上一试!休整三个时辰,夜袭!”
送走了谢时,宋如玥神采灼灼地回帐,话还没说一句,脚下先打了个晃。
她也实在撑不住了。
钟灵用力扶着她,送她到床上躺下,先揭了她的面具,才要为她解甲,被她闭着眼睛,一手按住。
“是我,将军。”钟灵表明身份。
“我知道,”这么片刻功夫,宋如玥只是精神一懈,就困得神志不清了,喃喃道,“先不处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伤。先让我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叫我。”
钟灵:“您这样,不解乏的。”
宋如玥还不睁眼,将她一挥,无赖似的,揪着被子把自己劈头盖脸地蒙住。钟灵还要说什么,却发现她呼吸的起伏已经均匀平缓,是睡着了。
她操心地叹了口气,小心把被子扒下来,包括她压在腿下的那一团毯子也拽了出来,收到一边,又松开她那对硌手的肩甲,解开裙甲的腰带,脱了她的靴子。接着,抖抖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难怪让王上那么不省心!”她愤愤低斥。
钟灵说是只管照顾宋如玥一个人,但到底也不那么好意思,见外头忙乱,也会出去帮忙包扎。
最近伤员不少,她料理了宋如玥,就出去了。距离最近的当然是天铁营的帐篷,这会儿休整待战的命令已经传了下去,除了伤员,各处都在轮休,天铁营也不例外。
林荣也睡了。他始终守着宋如玥,最后帮她从萨仁那些人中脱身,比宋如玥还累,俊秀的脸上泥土与血迹交杂。他是坐在夏林旁边睡着的,夏林倒清醒着,正在擦剑,背后裂了约有一臂长,大大咧咧地敞着,动作一大就涌出来一股血。无广告网am~w~w.
察觉面前有人,他抬头一看,见是钟灵,就笑了:“早知道被你看见,就披件衣服了。钟姑娘介意么?”
钟灵摇摇头:“不冷么?”
夏林对着远处一努嘴:“军医先去救那些更严重的兄弟了,我且排着呢。一时半会儿的,万一到时候粘住了衣服,更难收拾。”
钟灵一叹,到他背后坐下了:“不许动。”
“——欸,钟姑娘……”
钟灵在他肩上一掴。
她自然是带着医箱出来的。夏林虽然暂时没叫军医来看,可自己也有些止血的小手段,背上的伤又刀口整齐,不难处理。很快,钟灵就给他涂了药、包了粽子。
夏林莫名有些讪讪地,从旁边勾了件衣服穿上。
钟灵嘱咐道:“不要吃生冷的,尽量不要活动……罢了,我也是白嘱咐,你自己留心吧,总之,这可是我好容易包上的。”说罢,就要往军医中去扎堆。夏林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叫了她一声:“钟姑娘!”
钟灵回身看他,一歪头。
“我们……我们出去打仗的时候,你自己在后方,不要自罪。我们牵挂着你,就像牵挂着身后的土地一样,有得牵挂就是莫大的慰藉和士气了……不是每个男人都是一个样,譬如辰王殿下和我们就不同,所以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样子,不用非得和将军一样,往前线上冲。”
他说这话的时候,想的是钟灵住处那些练武的家伙。那天他回去,越琢磨越不对劲,却不知怎么说。其实这也是个半成品,结果方才钟灵一凑过来,他紧张得手脚发凉,连着这席话也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他说完大窘,连连找补:“不过,我也就是随便嘱咐,嗯……如果你是像我以为的那样,权且听一听,若不是这样,就当我在说胡话……”他说着已经噌地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总之,你别多心。”
说完转身就跑。
钟灵都愣住了,等夏林快没影儿了,才开始笑,叫他:“欸,夏统领!”
夏林急停,缠满绷带的后背,就像一面僵挺的白旗。
他没好意思转身。
小姑娘声音里都是脆生生的笑意,随着轻盈的脚步,渐渐逼近:“夏统领所言不虚,多谢美意。”
“不过呢……”一根细细的手指在他胳膊上一戳,不知哪个混蛋附了钟灵的身,将他揶揄得面红耳赤,“我在家练一练,也有防着嘉乌夜袭那天的事重演,不愿意拖累将军的意思,又不为练成个洪水猛兽。您跟我说话,跑什么呢?连肌肉都绷这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