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战后

萨仁忧虑的没错。

宋如玥自己脾气急,行军亦如电。只做了必要的休整,火速奇袭,恰好压住萨仁的话尾。

她率天铁营,夺了西凌阵地一角的时候,萨仁才刚刚杀了吉仁太,动作再快、命令再急促,也没来得及贯彻全军。

何况西凌还没有从上一场大战缓和过来,骤然遇袭,莫说西凌人不过□□凡胎,哪怕天兵天将再世,哪有不慌的道理?

宋如玥和她尖刀般的天铁营,加上一个运兵如神、洞彻先机的谢时,再加上辰军刚被激起的士气,怎可能会输!

这一战果然痛快。饶是萨仁机变连连,也不过设下一些棘手的陷阱,却不能扭转大势。西凌被击退百里、长驱直入,也遭了一次被洗劫的滋味。

萨仁最后撤退的时候忧心如焚,新伤旧伤一并相催,终于吐了口殷红的血。她眼前发昏,几乎要不省人事,但是,尚有一个执念,牢牢牵住了她的灵台。

哪怕战败……也要保住自己、保住乌蒙。

她回头看了一眼,没瞧见自己熟悉的某位,也权当告别了。

辰军与西夷交战之地,名叫草头沙。草头沙大捷,辰军全军欢欣鼓舞,直至凌晨,随着逐渐清扫战场,气氛才渐渐低落下去。

无论赢得多么痛快,总有死伤。

宋如玥彻底累得熄火了,但钟灵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她不好意思对着辰军散德行,回程时,便寻了天铁营的两个将士,在旁边一左一右地护持,她骑着绝云,偷偷睡觉,睡得脑袋一点一点,但若不细看,还让人以为是马背颠簸。

在辰军面前不行,但在天铁营面前,她依然可以当个骄纵的公主。

苟易是天铁营四位统领中最混蛋的一个,也累得半句混蛋话都没了,只对夏林道:“你看,将军是不是要摔了……一,二,三——”

他猜得还真准,“三”字还没落地,宋如玥就猛地失去平衡,往侧边一栽。旁边两位天铁营将士,早得了令,忙将她扶住。这厮夹着马腹坐稳了,回头一扫,瞧见苟易,威胁地点了点他。

苟易万念俱灰:“完蛋,这都能听见?”

“你可消停消停吧,”夏林呲牙咧嘴地说,“早些年,咱们将军还不是将军的时候——当着先生的面也敢偷睡,一边睡还能一边分心听先生脚步,一听先生走过来,就能醒神,满宫……满府都啧啧称奇。”

莫恒从他背后过来,递给他一卷绷带:“你后背。”

莫恒与夏林,分别是天铁营地营、天营统领,感情深厚,只是莫恒不大多话。夏林向他道了谢,莫恒又问:“那可是钟姑娘给你包的,你打算怎么混过去?”

夏林苦笑。

苟易伸出狗爪子拍了拍他:“惨喏——”

莫恒也道:“我看你喜欢那姑娘。”

夏林炸了毛:“没有!”

莫恒和苟易,一边一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夏林被盯毛了:“真没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苟易道:“听见没,回头我们去告诉钟姑娘。”

莫恒点点头:“不知她会怎么说。”

夏林:“我不是……我没有!我们不过同吃过一顿饭的交情,能有什么的!”

“那可不同哦,”苟易道,“你知不知道,林副统领这辈子唯一一次出格的是什么?”

这回,夏林莫恒倒是都不知道了。

“是关于辰郡主的,咱们不是轮流做将军的暗卫么?旁人都不知道。有一回,林副统领现身,吓了辰郡主一跳,往后他每次在辰郡主面前出现,都出声示警——”说到八卦,苟易的眉眼短暂地超脱了倦色,几乎活泼得要从脸上飞升出来了,“林副统领跟那位辰郡主,那更是没什么,但是古话怎么说来着……‘情之所至’……”

夏林好像听不下去了,对着他咳嗽。

莫恒转开目光,道:“辰郡主那性子,谁见了都喜欢。”

苟易拍着大腿:“那可是林副统领!林副统领……普通的喜欢,能做到如此?”

“我倒不知道,怎么就不能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苟易身子一僵。

林荣瞟了他一眼,轻轻斥了一句:“不要乱说,都编排到逝者头上去了。”

又道:“小莫,你去帮夏林处理一下后背。我刚在后头瞧着,血越流越多,没人说,你就打算死扛着?”

说罢又看向苟易——苟易连连道:“林副统领,林大将军!我给您请罪了!别叫我小苟!”

林荣也被他哄得不自觉翘了一下唇角,从善如流,正色道:“行——老苟,我看你挺精神,但你还想不想要自己的苟腿了?”

苟易左腿被流矢射穿,本来不管也没什么,但此时骑马,便越来越严重了。

苟易道:“唉,不妨事,没出发的时候也有军医来问我。但我琢磨着,这要是处理了,我就骑不动马了。还是回营地再说吧。”

林荣皱了皱眉:“你去处理了,我们同骑,不劳动您尊驾。”

把苟易也打发了。

林荣操心完这几个,犹嫌不足,继续往前操心——他伸手拽了拽宋如玥手里的缰绳:“将军。”

宋如玥眼神困蒙蒙的。

林荣道:“这样不安全,我随身带了点茶叶,方才看了,还是干净的,您嚼点茶叶提神,回了营地再补眠吧。”

这等小事,宋如玥很听林荣的。她神志不清地嚼了两片茶叶,忽然想起来什么:“谢时呢?”

“谢小将军就在后面,统计伤亡名录。”

宋如玥有些羞愧,晃了晃脑袋:“好像我耍赖欺负他一样——我去分他一点茶叶。”

林荣道:“我本来给将军送完茶叶,也要去的。”

宋如玥瞅了瞅他:“还是我去吧,我到底歇了歇。你赶紧趁着这会儿功夫,养养神,少拿自己当个能不眠不休的铁人。大军和伤员也就罢了,有得休整。咱们呢,补充一下物资,即刻还要快马回京去。你这样,显得我像个周扒皮,不仁不义的。究竟居心何在?”

说到后面,为了增加信服力,她还微微瞪了林荣一眼。

林荣摸了摸鼻子,便一笑:“是。”

谢时的确在后面。

宋如玥给他送了茶叶,他道了谢,没再多话。

宋如玥在一旁帮他。这是个低落的细致活,两人都沉默着,除了不时前来报告己方人数变动的,周围只有马蹄、金铁、纸页声。刀剑一下一下地敲在马鞍、战靴上,如招魂一般悠长。

这一战伤亡不大,不多时就清点完了。余下的,主要就是那些生死未卜的重伤者。名录上,这些伤者、死者,一个个有名有姓,名字大多质朴,不乏“大志”“阿喜”“晚生”之流,是平凡人家的寄托和喜悦,愈是质朴,浸在血里,就愈发显得残忍。

宋如玥顿了顿,没忍住指着一个名字说:“这个叫温明的,无论到哪扎营,都能挖到野花带回来养着。前两天,他还送过我一朵呢。”

谢时道:“我知道一个能制成干花的法子,将军要试试么?”

他不知道,出发前,那朵花已经谢了,被宋如玥扔了——现在,她正前所未有地后悔着自己不是惜花之人。

宋如玥不敢多思,只摇了摇头:“这一战,还多亏了你。否则,无论是继续缠斗下去,还是我临走放手一搏,都不会有这样的战果……这名录,恐怕还要长一倍不止。”

谢时:“将军很会鼓舞士气,天铁营立功亦不小。”

宋如玥听他客气,也就难免疏离,正要翻出一套同样客气的巧言令语,却听谢时又道:“将军尚有王上急诏,需速速回京。我看,天铁营各位统领也都负了伤,不若与我等同行,以免伤势恶化。”无广告网am~w~w.

宋如玥倒也想着这事,点头同意。二人将各自回京事宜一商量,便又无话了。宋如玥把玩着绝云的鬃毛,默默盘算起借口,打算回天铁营处,继续打盹儿去。

不料谢时忽然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人生数十载,交际如织,有人与你志同道合,就要有人与你分道扬镳。将军,这是寻常事。”

宋如玥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暗指萨仁。她便有些哭笑不得,道:“谢小将军,我比你还大上一岁呢,这个道理,我明白。”

谢时认真地看着她道:“这个道理,我曾经也明白。可是,旁人说出来的道理,有时候比自己心里明白的道理,听起来更可信一些。我是戴罪蒙赦之人,身份与将军有云泥之别,说这话或许有谄媚的意思……可是……”

“什么戴罪蒙赦!”宋如玥摇头笑了,“谢时,我和子信,只把你当谢时看待,是我大辰的少年良将,与旁的无关。如今旧事已矣,你何必拿出身困住自己?”

谢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可是,我明知道不该,有时候还是很想爹娘,还有……”

他咬住一个名字,极力往上看。

宋如玥也没话了。

因为这些日子,她也一边和萨仁交手,一边时常想起萨仁。她们曾经有那么好的日子,一起骑马,一起研究吃食,说动手就动手,说和好又和好,无论如何,总是愉快,纯粹得像溪水一样。

可是闲时那样令人怀念,一见面又要你死我活。有时一晃然,都不知道哪种感情才是真的,不知道哪种感情占了上风,甚至,看着身边与自己并肩而战的人,也不免暗自羞愧。

宋如玥一直颇具城府,这份心思也隐藏得很好,连林荣、钟灵之流都被瞒了过去。不想,谢时是如此的心细如发。

她蓦然与谢时同病相怜,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叹道:“所以,你来安慰我么?你说旁人说出来的道理更可信……当年,又是谁让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呢?”

谢时道:“……是白俊。我们的母亲是亲族姐妹,因此从小相识。后来……将军大概知道,我族人死后,也是他为我提供了落脚之地,出面保我。”

老好人白俊。

宋如玥却想起他向萨仁求爱不成的旧事,暗自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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