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决定

诸多打算,都没了必要。

宋如玥把夏林钟灵按在自己帐子里,彻头彻尾听完了这些变故,也没说什么,只问了一句:“从归庭一战到现在,我昏了多久?”

“其实才一天不到……”钟灵小心翼翼地回答,“将军,您怎么……怎么忽然醒了?”

宋如玥轻描淡写:“做了个梦。现在是在哪里?”

“回殿下,还在西凌大都。”

“跟小周一起过来的人是谁?”

“殿下,是广成王,您的皇叔。我们天铁营验过他的身份了,应该没错。”

“——那我也不会跟他走。”

“殿下!”

宋如玥转头看他们:“你们的意思,我知道。”

从小在宫闱中见多了人心,她心里门儿清。辰子信想必对“玉玺在安乐手中”的流言再不能一笑而过,又将她与皇兄们看得太亲密,再不肯十足地信她了。

也不怪他。哪怕她自己,想着皇兄们所作所为,也耳边嗡嗡作响,不敢置信。

夏林不肯死心,再次劝道:“殿下……天铁营如今已经不能护您周全了。广成王殿下和小周前辈武功盖世,跟着他们走,避一阵子,您才算有一线生机啊!”

宋如玥道:“人活着,手边有那么多珍贵的东西要抓住,难道就是为了求生机的吗?”

“可是,首先得活下来,才能——”

“可是还有些时候,免不得要往死路上走一走。”

说罢,宋如玥倦得闭上了眼睛。

其实还有些话,但她已经没力气说了,想想也不是什么必要说的话,便没再多逞口舌,咽了下去。

她想的是,她宋如玥绝不肯为了活而活。“活着”这一状态本身并没有意义,让生命变得有意义的,是人活着而产生的情感、心念、欲求。在这个时候逃避,在风浪当头、刀锋逼眉的时候抛下一切,在两个绝顶高手的庇护下,惶惶攥紧什么“一线生机”,并非她的处世之道。

她不肯为了“活”,违背自己的一身硬骨。

“不要争执,闭嘴听着。”她发出不容置疑的柔声细语:“第一,西凌大败,不足为虑,但也要小心防备。林荣、莫恒、天铁营主力,还有一万辰军留下,一旦发现西凌平民,就关押起来,防止生事。余下的,无论萨仁王也好、普通士兵也好……”她顿了顿,柔嫩苍白的嘴唇里终于飘出了四个带着杀气的字:“格杀勿论。”

“第二,夏林,你随我整顿兵马,即刻,率大军连夜赶去辰国北境。过扶兰后,具体路线,我们根据北境战报调整。

“第三,倘或皇兄们真为了杀我而来,夏林,我们皇族争斗,没你的事,不用你插手。倘或辰子信真要动手,你也不必束手束脚,他总还不至于杀我,你要自保为上。”

“……属下自打出永溪那一日起,这条命就是为殿下而活。殿下要我苟且偷生,我做不到。”

宋如玥虚弱道:“那你就是抗命,我多半要被你气死,死不瞑目!”

夏林:“就算是抗命——”

“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夏林一怔,摇了摇头:“不知。”

“只剩你和莫恒了……总得一个留在这,一个随我去。我是看莫恒言辞不多,才带了你。你若死在北边,就让莫恒悔恨一辈子去。”

夏林还要争辩,忽被钟灵拽住了袖子,轻轻摇了摇头:“哪一个都一样,将军……是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死了。”

宋如玥发出一声低低的、不屑的哼笑,听着本该随之而来一句“胡说”,可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出口。

夏林眼睛发热。

宋如玥不敢等他们再多说,又道:“钟灵,我有一个要紧的秘密,不得不说了。你若是听了,终生都要守口如瓶,或许还有杀身之祸。我给你时间,你想好,要不要听。”

钟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夏林,想了想,没动,低下了头:“钟灵这条命是将军救的。”

这不值当,宋如玥正要叫她出去,她却又道:“还有这、这颗心,也想跟夏统领在一起。”

宋如玥:“……”

夏林:“……!”

钟灵咳了一声:“这样说,将军就没法赶我出去了吧?”

宋如玥:“……只是有损你家夏统领的清誉。”

她不再多玩笑:“这个秘密就是,玉玺,在我这里。”

另外两人都大惊失色,夏林顾不得震惊羞赧,前倾了身,低声问道:“殿下……启王和诚王殿下知道此事吗?”

宋如玥点了点头:“所以,皇兄说的是真的,辰子信的疑心……也不算全无依据。这次西征前,我因为打算把玉玺交还皇兄,还骗了他,说并不知玉玺下落。”

她手掌振了振——似乎是个失败了的摆手的动作。她道:“夏林,这就是开拔前,我对你最后一条命令。玉玺就在望凤台库房内,知道具体所在的,唯有我和林荣。我若无事也罢了,我若死了……若是死于皇兄之手,玉玺就交给子信;若非死于皇兄们之手,玉玺就交给皇兄。钟灵,到时,我库房里一切珠宝首饰全部转交与你,这样,你们翻找起来,更便宜些。”

她说完这些交代后事的话,就不想听人说话了,干脆凶道:“闭嘴。”

又想了想,查无疏漏,也觉得累了,叫钟灵给自己喂水,撵了夏林。

钟灵一边给她润了嘴唇,一边低声道:“将军,您还起不了身呢。”

宋如玥说完方才那番话,简直是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于是只抬眼看她,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挑衅。

钟灵盖了她的眼睛:“您不要学那些幼童,我铁石心肠,不吃这套。”

宋如玥:“你看我还有气吗?”

“有啊。”

“那么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到。”

“是,是。”这人倔起来钟灵是无可奈何的,只得先把药给她喂下去,也不说什么了。

这药入口发甜,但是吞入后又翻上来一阵苦味,从舌根涌入整个口腔。宋如玥还太虚弱,只得小口小口地品,喝了两口就被苦得不行,侧过了脸。

但是钟灵再喂,她还是乖乖张口,倒逗得钟灵发笑:“将军,从小到大,究竟有没有你降不住的人?”

宋如玥眼里充满了得意。

喂完了药,宋如玥就要起身。没哪个重伤员这么快就敢折腾的,钟灵忙把她按住:“将军?”

她稍微急了些,宋如玥一声痛哼,倒了回去。

不待她请罪,宋如玥又道:“闭嘴。”

钟灵领会了她的意思,于是待她喘匀了气,没再请罪,道:“将军起身做什么?”

宋如玥:“等会大军启程,我不起身怎么跟着启程?” m..coma

“大军疾行,您也想跟着?”

宋如玥莫名其妙地瞪她。

“我没发什么神经。”钟灵无奈地回答她这眼神,“但是急行军,又是好几天的功夫,您内伤外伤的,身体撑不住。”

宋如玥何尝不知,但是她自从那个梦中醒来,始终记挂着辰静双。方才又得知了辰国北境的战况——燕、穆、辰恭、皇兄与齐晟,统共大几十万人,全都将矛头对准了辰国。辰国北境上只有谢时、望,镇着三万多兵马,背后又失了孟国这个支点,不说战况有多危急,若是她领兵……恐怕早已心生绝望。

她一定要去前线。就像永溪被兵临城下的时候,她不顾劝阻,非去了城墙。

宋如玥道:“我这伤,养得再好,也是生死未卜。我想去前线,如果去不成就死了,那我到死都是遗憾的。再说,前线必定凶险,如果我横着过去,士气怎么办?大军也必定疲惫,我不身先士卒,如何能行?”

她想的是一回事,说的是另一回事,把钟灵的话全都堵死了。钟灵真是少见地琢磨不出话来:“哦。”

一看她那表情,宋如玥就知道她必定心有腹诽,道:“你也别想闲着,跟我走。”

钟灵:“哦。”

这是还没腹诽完。

宋如玥伸手拍了拍她:“还没骂完?”

钟灵给她表演了一个皮笑肉不笑。

这姑娘,跟她还没多少交集的时候就敢当面拿她的事情编造,后来越来越放肆,宋如玥瞧着,这都快成了第二个萨仁,再放任下去,怕是要敢跟自己动手了!

她佯怒道:“你若再生气,我下一顿药就不喝了。”

——怎么,谁是个软柿子么?!

钟灵道:“将军若如此,我就去跟辰王殿下学学,您是怎么身受重伤、怎么不顾性命、怎么跟我们耍赖的!”

宋如玥撇了撇嘴:“辰子信现在——”

“我还要把林荣将军也叫起来,告诉他您是如何如何作威作福的!”

“林荣还醒不——”

“再不济,我去找些方外高人,招来前朝帝后妃嫔,叫他们看看您一个生者,如何作践自己的大好性命!”

这话,终于叫宋如玥心虚了:“放肆!”

钟灵两手叉腰,气势十足地瞪她。

宋如玥起初还虚张声势地回瞪,结果越来越心虚,最后眼睛一红。

钟灵方才本是口误,又怕压不住宋如玥,干脆将错就错,只暗暗提醒自己见好就收。她本也只想宋如玥顾惜自己,不想她伤心,见她眼红了,又心疼,不由得软声道:“将军爱惜自己身子,叫人见了,自然觉得欣慰啊。”

宋如玥咬住了嘴唇,眼泪渐渐积了起来。钟灵见没哄好,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已经乱了,忙柔声劝道:“如今,也还不算晚。只需将军乖乖听话,也不是不让将军去北境,只是将军伤势严重,咱们想个稳妥些的法子,不就不让人担心了吗,对吧?”

宋如玥也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只泪眼朦朦地说:“抱抱我。”

钟灵摸不着头脑,只照做了。身子才俯下去,她就感觉宋如玥两条胳膊环住了自己的背,下巴抵住自己肩窝,凶凶道:“不准抬头,不准动。”

钟灵乖乖依言不动,但此人在她怀里无声哭得发颤,她颇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伸了手,别扭地轻轻拍打着她。

“是我的错,再也不凶将军了,好不好?这一次您哭个痛快,我不跟人说,……您也不准生我的气,好不好?欸!”

宋如玥一边哭,一边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并不疼,钟灵却大声呼痛,试图博她一乐。

待哭势渐尽,宋如玥还是叫钟灵环着自己,但自以为哭相狼狈,不肯叫她看见,便侧了脸去:“其实……我知道,你说得对,也是为我好。”

钟灵却想着,方才她那样大哭,不知有没有牵动伤口,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嗯。”

“人活在世,虽是在由生向死,但投奔的是生者和未来,背负的是死者和过去。两者确实都不可辜负的。”

钟灵劝道:“殿下,究竟还是自己最要紧。痛快活一回,也就是了。”

宋如玥低低笑了一声,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她如今只有一只手能用,能擦眼泪的也就只剩了一条袖子,不太够用,抹起来手忙脚乱的。钟灵看着无奈,也去拭她的脸。一边拭,一边还有些出神:

将军救下自己的时候还显得颇为稳重,往日瞧着更是威风八面的,怎么剥开“将军”的壳子、“王妃”的皮子,里头还留着小孩似的“公主”的芯子呢?

过了一会儿,宋如玥再要起身,钟灵便不好拦着了,只是扶得小心翼翼,十分尽心。

中途,钟灵又想起一事,也不好藏着不说,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将军,您给夏统领的最后一条,有一处我没大领会。”

宋如玥示意她说。

“您交代的是玉玺如何处置,若真有那一天……在它到来之前,我们是否还对辰王瞒着玉玺的事呢?”

宋如玥沉默了半晌,也没给她什么无声的示意,这个人好像忽然成了无悲无喜的雕塑,可是周身又那么悲哀。

钟灵都以为她没想好,暂时不会回答了,正要岔开话题,只听她恍惚地开了口:

“我第一次,信了萨仁。第二次,信了皇兄。往后……我谁也不会信了。”

钟灵没料到如此,略吃了一惊。她却不曾在恋人面前吃过这样的苦头——宋如玥到底还是为辰静双那一点疑心感到了委屈,于是就像置气、闹别扭一样,虽然如此这般,都依然肯为他抛舍……却也不肯再十足信他,除非他再度信回自己。

宋如玥摇了摇头。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想吹叶笛。”

钟灵不知道辰静双擅长吹叶笛,宋如玥和他初遇的时候、还有这次出征前,他都给宋如玥吹了叶笛,还教了她些技巧。这本来就是只有两个人知道的事情。

她只好试探地答道:“将军……西凌冬天,哪儿能找到叶子啊?”

宋如玥一哂,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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