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十六

那是一场大雨。

竹窗被雨点糊破了,窗台边上到处都是水,风呼呼作响着,把崔卓立刚刚才点燃的烛火熄灭,这才令他抬眼看了过去,将竹简放下,撑着书案站起身走到那里。

他准备把竹窗合上之时,蓦地一道冷哼传至耳边,崔卓立看过去——他名义上的兄长,崔卓然站在门口,满脸高傲地看着他,“我的功课你做得怎么样了?”

崔卓立不想搭理,转身把竹简收了起来,他的小童不知道去哪里了,但后院那地方还有厨娘待着,他准备先向她借把伞回去。

他没有回,崔卓然就一直跟着他,这些时日常常有人在他耳边说崔卓立必然要高中,要他事事让着弟弟,崔卓然不明白,他哪里没有让着崔卓立?他见崔卓立不说话,又大吼一声道:“崔卓立!”

崔卓立停顿,回头看向兄长,他也因为崔卓然这段时日的纠缠有些烦躁,“你到底想做什么?平日里我也处处忍让你了,今日我不过是想要回去。我的小童不可能不把伞给我留着,你是把他留给我的伞抢走了吧。”

这‘忍让’二字不知道在哪里惹怒了崔卓然,他咬牙冲了过来,“你以为我没有忍让你吗?你不过就是神童,是啊,在你们心里我都是纨绔子弟,就因为你,我连自己喜欢做的都做不了。”

“你的喜欢就是喝酒出去逛街?”崔卓立冷笑。

崔卓然猛地冲过来拽住他的衣领,死死盯着崔卓立,他的怒火已经到达了尽头,他迫切地想要发泄出来,而那一壶一壶的酒就是这个发泄的推动物。

崔卓立也闻到了酒气,他皱眉推着崔卓然,“你发什么酒疯?”

崔卓然却更是因为这酒疯一激,猛地掐住崔卓立的脖子,把他往湖中一按,他大脑一阵充血,发疯般地将崔卓立的头埋在湖泊里,他目睹着自己的弟弟终于褪去了君子的一层皮,在湖泊中如同不会飞的鸭子般滑稽,崔卓然正想嘲讽,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力气。

崔卓然反应过来后,像触电般松开了手,跌坐在另一侧,但他的弟弟却没有像过去那样站起来指责他的无礼,他依旧跪在地上,头颅埋在湖泊里,仿佛一只飞不起来的鸭子。

这一切都让崔卓然大脑空白,他连酒都不昏了,扑腾着把崔卓立拉回来,但崔卓立还是没有反应,他的身体倒在池塘边上,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已经、已经……没有气了。

那时,明明是做了坏事,将自己的弟弟害死,但崔卓然却不知为何地感到了轻松,从今以后,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崔卓立了,再也没有人跑到他的耳边说他的弟弟多么多么的好,再也没有人把他们比较了。

崔卓然忽然笑出了声。

现在,他是如此轻松,这种轻松和愉快包裹着他的大脑,他突然明白怎么做了,他将自己和弟弟的衣服换了换,因为从外表来看,他们几乎一模一样。这听上去又多么可笑,他恨自己的弟弟,他又想要变成崔卓立。

换完衣服之后,他准备把崔卓立再次推下水营造他是自己掉下去的意外时,被猛地抓住了手腕,刚刚还没有呼吸的人猛地咳嗽了两声,痛苦又恳求道:“你……你……”

崔卓然吓了一跳。

雷声大作,他的心情却再次变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再一次醒来的崔卓立,无法遏制自己的尖叫声,他大吼着爬了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企图逃跑之时,他看到了长廊处正拿着伞的小童,那是崔卓立的小童,是刘草儿。

崔卓然实际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这么好心接纳那些穷民,但现在他迫切地想要这个穷民能相信他,他站在大雨中,仿佛这一刻自己都忘了自己做的事情——人,总是会在很多时候说出谎言,制作虚假去伪装自己,所以在看向刘草儿的时候,他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崔卓立’。

他动了动嘴唇,嗫嚅道:“我、我……”

雷声又一次出现,天边出现了闪电,乌云被风吹着滚滚而动,雨滴倾盆而下,如泉水从山顶喷涌而下般不断打在他的脸上,仿佛是惩罚,可那又不是惩罚,因为这一刻,站在这里的只有他,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杀人了。”

轰隆隆。

雷声大了起来。

刘草儿不敢置信地走到崔家二少爷的身边,他想要去看看‘崔卓然’的状态,但还未靠近,就被崔卓然按住了肩膀,那声音带着警告,听着不像是崔卓立会发出的声音,可又实在低沉,连刘草儿都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刚刚的事情导致崔二少现在无法控制情绪因而声音也沙哑了起来。

他回头看过去,对上那双黝黑的眼睛,听到身后人一字一句低声道:“这事……你不能说,就说……崔卓然是喝酒中风掉进了池塘里,后面……父亲母亲会处理的。”

刘草儿有些没听懂,他也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但现在大雨打在了脸上,这是多么真实的触感,他害怕地看向面前逐渐癫狂的少爷,可崔卓立再也没说话了,他那双冰冷的手推着面前的小童。

而后,他真的离开了这里。

刘草儿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崔卓然’,他咬咬牙,还是跟上了崔卓立。

而就在他身后,本来可以得救的崔卓立昏睡在那里,他的手指动了动,但也只有一点幅度。

第二日一早,为了秋闱和崔家套关系再获得些钱财的山先生很早就来到了私塾,他本来只是想要一个人散步,路过后院之时,被正在池塘边上躺着的‘崔卓然’吓了一跳,胡须都直了起来,那些好心情也烟消云散。

他颤抖着伸出手,本想看看‘崔卓然’还有没有气息,又不敢轻易去试,最后将‘崔卓然’放在了后院假山后面,装作没事人一般背手走了回去,和当时恰巧来念书的陆生随口说了个‘鸡瘟’的谎言。

陆生也不知道山先生做了什么,他只想着自己马上也秋闱了,还是和山先生打好些关系,以后上京赶考的时候说不准能得一二指点,便起身准备去瞧瞧鸡生了什么病,没承想路过后院之时被泥泞的地面绊倒,摔在了假山上,误打误撞地以为自己杀了‘崔卓然’。

他心下大慌,不知道该怎么办之时,见‘崔卓然’一动不动,真以为他是死了,想都没想就把‘崔卓然’抗出了私塾,把他放到当时什么人都没有的养猪场里,想着等中午再将‘崔卓然’找个地方埋了。

这时,董猎户正为儿子摔了一跤没有多余的钱币让李建明医治束手无措来到养猪场决定把最后一头幼猪卖了,准备把它放到机关里之时,忽然看到了‘崔卓然’。

一个恶念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知道‘崔卓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甚至不知道那里躺着的是谁,因为他本身就不住在这里,山里也没有多少人过去,更别说那些动物进了机关之后都会被剁成一片一片,根本没人看出来。

他太想要钱了,更别说现在‘崔卓然’看着就是一个死人。

他低声说了句‘孩子别怪我’,将崔卓然抓着,大脑一空,就这么把他塞进了机关里,在按按钮之前,他还在想自己要不要做这件事,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能坚持多久,这几种情绪逼迫之下,他还是按下了按钮。

嗡嗡嗡——

嗡嗡嗡——

机关开始发动起来,崔卓立被疼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那斧头向自己冲来,一瞬间砍断了他的身体,他疼痛得喊出来,但机关依旧发作着,没人再度按下按钮,也没有人过来救他,他没有立刻死,他迫切地想要死,可是他没有死,他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一层层剥去,血管在火烧之下风干,肝脏被一点点挖去……

他疼痛地叫喊着,依旧没有人来,直到他死。

机关还在运作着,一点点的烂肉慢慢流下来,掉到了董猎户带来的桶里,他盯着那和猪肉大差不差的肉沫,而耳边一直机关发动的声音忽然停止,他猜机关是坏了,毕竟经常有人用,李建明那厮又混吃等死不肯过来看,他媳妇也不喜欢这肮脏的地方。

董猎户没有起疑心,将木桶拎着去了之前自己专门卖肉的地方,正巧撞上私塾的厨娘,那厨娘和他是旧相识了,听到他的儿子事情后也十分同情,多给了些钱币给他,提着三两肉离开了这里。

后来,这里又来了人,是陆生的母亲,她想要给自己儿子补补身体,见他这肉瞧着和猪肉不太一样,直言说他是拿了别的肉混在一起,董猎户心虚,所以也同意了她用三个钱币换一两肉回去。

他终于攒够了钱,跑回去找李建明,李建明却告诉他,他儿子不愿意拖累他,准备去养猪场边上的河流跳下去。

董猎户的儿子叫董力,前几日山中打猎被猎虎追着不小心摔了一跤,他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腿折了,他知道这腿好不了了,也不想给家里带来影响,一瘸一拐地走到养猪场,准备从边上的河流一跳而下之时,听到后面机关猛地发出一声巨响。

他回头看,那里没人,他只以为这东西出了什么事,想着这东西若是坏了董猎户以后日子过得就更难了,于是准备打开机关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董力一打开,血和那半具尸块就掉了下来。

他和父亲不一样,他知道崔家人,他一看就知道这是‘崔卓然’的衣服,因此震惊地望着那血淋淋的下半肉体,颤抖着伸出手,而机关里,那双没有办法被刮干净的眼睛还盯着他,似乎想要看看他将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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