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东南雨地,临近海岸的一个小镇上,远离市集的小树林中,有一处僻静的院落。院中居住者从未露面外出,只有少数仆从,深居简出地伺候着。
这一天傍晚,僻静的庭院中,缓缓走进两条修长的身影。淡淡的油纸伞遮挡住头顶落下的细雨,皂黑的马靴踏上浅浅的水洼,一步步顺着空荡荡的院落,走到屋檐下。
“阿七,外面谁来了?”昏暗的室内,一个身穿素服的女人,坐在榻上的矮几边,闭着眼,缓慢地折着手中的纸花。
“奴婢去看看……”守在一旁的七公公小声说着,慢慢从里屋走出来。看见迎面走进的人影,惊呼一声,愣在当场。
“怎么了?”缓慢的脚步声,从里屋走了出来。皌连景袤站在门外,动容的看着面前鬓发花白的妇人。然而对方看着他的方向,木然的眼中,只有空洞。
“是谁?”
“啊……主上……”七公公伏拜在地。
“母后……”
随着一声轻呼,容太后的身体猛地一晃,低垂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空洞无神的眼中,努力地想要看见一丝亮光,却仍是死寂的沉静。
“是袤儿……”容太后的声音低低地颤抖着“我疯了吗?我怎么听见袤儿的声音……”
“母亲啊……”皌连景袤上前扶住她颤抖的身躯,缓缓跪地。
“啊……”容太后缓缓抬起手来,颤抖着捧起他的脸,反复地摸索“袤儿,是袤儿……我的袤儿……”
容太后搂着他的头,放声大哭。
“母亲,原谅孩儿不孝……竟不知母亲病重……”
“主上,太后的双眼,是因为思念主上,哭瞎的呀……”七公公跟着跪了下去,涕泣相告。
“母亲啊……”
“袤儿,你真的没死……这是怎样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母亲请入内,听儿慢慢解释。”
“好……”容太后示意七公公关上院门,扶着皌连景袤的手走进了房间。
昏暗的室内燃起了灯,与生母久别重逢的皌连景袤,怀着忐忑的心情,诉说一路的变故。亏欠与无奈交织在内心,然而他已无暇再去顾及。
“原来竟然是这样……”容太后镇定下来,缓缓地说“南王府终究是祸根难除,你竟因此失了龙位。为娘问你,此事平息之后,你有何打算?”
“珍儿已经继承大统,儿不能、也不想再回宫中……”
“你就打算这样放弃龙位!放弃为娘从小对你的栽培与期盼!你明知道,当年宫中之乱,乃因淑妃□□。你为了护短,为了那两个贱人,将为娘赶出宫来!如今……” 容太后激动起来“如今你却要为娘回去,为你拥立那个血统不明的孩子登上龙位!”
“母后!珍儿他不是轻尘的孩子!轻尘他不会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那他是你的儿子吗!”容太后一句话问得他哑口无言“哀家听说,当年淑妃生产之后,婴儿被顺喜盗走,最后丧命在太液池边。她这些年抚养的,是你当年从陈皇后怀中抢下的婴儿。为她接生张太医已经死无对证,你敢肯定,那孩子就是你的龙种吗?”
“母后,儿已经死了,一个已故的君王去而复返要如何取信天下,让万民臣服。何况当年之事已成过去,不管流言如何珍儿他就是皇长子。他生在皇城长在宫中,受着先祖圣明的教诲,他甚至比血统纯正的其他皇族更加聪明伶俐,只要有贤臣能士的辅佐,他定能成为一名称职君王。到那时,还有谁会因为他的身世否认他的英明。母亲啊,孩儿当年不也同样不在储君之列吗?”
“你……”容太后气得全身发抖“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是哀家亲生的龙种,是皌连皇族嫡亲的血脉。哀家是皌连皇室的媳妇,至死守护皇族血脉的纯正。你听着,在哀家心里,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一个是已经夭逝的小太子,一个是和你一样,嫡亲正宗的焰儿,除此之外,哀家不承认任何人!你如果不肯重登大宝,哀家就坐在这里,用这双瞎眼,看着珍儿将龙位禅让给焰儿!”
“母后!”
“不用多言!”
皌连景袤愣了一愣,再度跪地动容道:
“母后,儿求你。这一次,你就让儿选择自己的路。经过此事,儿已彻底厌倦了宫闱。再回朝廷,重登龙位,牺牲无数的性命,然后再像从前那样,出于责任再为皇族再生育一位继承人,背叛自己最珍爱的人,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受委屈。儿做不到,也不想再这样做!如果身为君王,就是让自己最爱的人受伤,那儿宁可不做这个君王!”
“住口!”容太后怒斥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自私?我辛苦生育了三个儿子,从小教导他们成为出色的皇子,为什么到最后,我这样努力,你们却自己舍弃了自己!”
“母后,上天给了儿一个重生的机会。请母亲成全。”
“你一日不愿重归龙位,就一日不是我的儿子!阿七,把人给我轰出去!”容太后愤怒地一掌拍在案上,七公公无奈上前,将皌连景袤请了出去。
过了半夜,七公公到门外看了再进来,对睡不着的容太后说:
“太后,主上一直跪在院子里呢……”
“随他!”
“太后,听张太医说,主上昏迷初醒,龙体虚弱,这样下去,恐怕……”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账号子民的呼叫声:
“主上,主上啊……”
“啊……”容太后扶着七公公走出门去,伸手摸索着碰到皌连景袤的身体“袤儿,袤儿,你怎么了……你不能有事,为娘只剩下你,你不能再离开……”
“太后请勿激动,主上只是晕过去。”张之敏将皌连景袤抱进屋内,针灸许久。
当他再度醒来,时间已将近破晓。残存的灯火中,朦胧可见容太后泪水纵横的脸。
“母后……”
“袤儿,你醒了……你觉得如何?张之敏……”
“我无碍……让敏之休息吧。”皌连景袤握住她摸索的手“母亲,仍然不肯答应吗?”
“袤儿,你真决定这样做。抛下为娘,抛下属于你的天下?”
“天下从来不属于我,我只尽治世之责,为皇朝做最后一件事。为了朝廷的安宁,为了众多曾经效忠皇族的士家,不受权位倾轧的迫害,也为我自己,必须让这场动乱悄然无声地平息。”
“那么……”容太后抹干脸上的眼泪“只要你答应为娘一个条件,为娘就答应你。”
皌连景袤听后顿了顿:
“母后请说。”
“你既已决心离开朝廷,往后不管哀家作何决定,你都不可干涉,也无需过问。此去京城,为娘与靖安王爷同行,你也不必前来。”
“这……”皌连景袤一怔“只要这些决定都不伤害夏轻尘与珍儿母子,儿就答应。”
“好。”容太后轻轻颤了一下“那哀家就答应你,为你走这一回。”
“多谢母后。”
阳关塞外,已入漠海的夏轻尘,带着二十名随身侍卫,由萧允保护着,星夜赶路。随行的马匹已经在阳关外的集市上换了骆驼,只有夏轻尘的妖狐,无论如何不能与他分开。于是,他们只好牵着它一同上路。月下黄沙盛雪,上升的沙丘前,他们只能徒步前行。
“幸亏来之前将武承苑的人马全数迁回中州,否则这一行,不知要平白折损多少……”
“大人英明。”(我都懒得注明,一开口就知道是阿萧在拍马屁。)
“哈……英明又有什么用,没有力气,再怎么英明也找不到幽泉……”
传说在阳关以西,浩瀚的漠海之中,有一处飘忽不定的城池,名叫幽泉。十几年前,皌连景袤的皇兄在这里击退了漠海之子,掌管了西北最遥远的门户。从那时起,周期更替的戍边士兵,日复一日地守护着皇朝最西的疆界,拦截着漠海的蛮族。
皌连先朝有神将名姓晁前,历朝世袭的誓约:晁前一氏,永远守护皌连皇朝。然而就在十年前,晁前氏最后一位年轻的将领与二皇子远离朝廷,出走漠海幽泉。从那之后,就有了神话:幽泉城白天飘荡在漠海上空,永远无法到达,只有在满月的夜晚,才会落根地下,迎接有缘人。
夏轻尘身怀敛波剑,紧跟在向导的队伍之后,一步一个坑地攀爬着不着力的沙堆,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滑了下去。
“大人小心——”
“啊……”一倒下,身体就不听使唤起来,夏轻尘揉着酸痛的腿靠在萧允臂弯里“休息一下吧……”
“众人停下休息!”萧允向前高呼一声,从行囊中取出狐裘披风裹在他身上“大漠夜里寒冷,当心着凉。”
“萧,还有水吗……”夏轻尘动了动干燥的唇,此时的他,已经在风沙里走了三天,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白净的地方,皮肤灰得跟泥像一样。原本就清瘦的脸颊凹陷下去,双眼也深深地恍惚起来。
“大人请……”萧允捧过羊皮口袋让他喝了几口。
“你也喝。”
“萧允不渴。”
“还说不渴,你的嘴唇都掉皮了……”夏轻尘手指轻轻搓了搓他嘴上的干皮,推过水囊让他喝了一口,自己动了动腿,忽然觉得脚上一阵疼痛,低头一看,是靴子磨开了线,里面穿袜的脚掌露出了半边来。他自觉滑稽地搬过脚来,脱去脚上的马靴“哈……我说脚怎么这么疼,原来是鞋子破了……啊……”
“怎么了?大人受伤了?”见他面露苦楚,萧允急忙上前,为他脱下靴袜。一路穿着鞋袜的脚仍然很白净,因为行路的辛劳轻微浮肿着,苍白的月色下充血的脚趾红润着,像是画上的彩晕,水嫩诱人。萧允握着那只脚,痴痴看了半天:
“起泡了,再走下去大人会磨出血来。萧允来背大人吧。翻过这座土丘就有平地,下去之后大人再骑马。”
“嗯……”夏轻尘点点头,看着他将弄脏的袜子拍干净,重新给自己套上。正要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忽感头顶的天空一阵异常的明暗变化。一抬头,只见刚才还晴朗的星空,一半依旧是星月昊昊,一半却已是乌云密布。
“要下冰雹了,大家快起来,把骆驼盖上,藏到骆驼身下。”向导起身一呼,随行的侍卫立即动了起来。夏轻尘未及反应,就被萧允打横抱起,放到了骆驼身下。
“我妖狐……”他轻唤一声,白马立即小跑着靠了过来,屁股一撞赶跑了骆驼,自己站在了夏轻尘身体上方,四腿一屈,噗通一声压在了夏轻尘身上“啊……好重……”
“大人……”萧允急急地为白马盖上毡子,不顾它的不满叫声,用力将它四蹄向内拉了拉,让它肚子下空出余地,然后跟着钻了下去,将夏轻尘搂在怀里。
“萧,大家都藏好了吗?”
“大人放心,都藏好了。”
就听沙沙的声响在耳边渐渐密了起来。宛如暴风雨般的冰雹,声响不大地落在沙上。覆盖在白马身上的厚毡,不停地被敲打出沉闷的声响。拥挤黑暗的空间内,只有妖狐疼痛的哼哼。萧允紧搂着夏轻尘,感觉着他身上轻微的颤抖。
上一章结尾有人猜对了哦,是去见太后啦~~~
话说袤哥是跟阿得一个能量级上的人捏,要是现在遇到,明显阿得不是对手。不能啦不能啦,不能欺负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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