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惜眼睫一掀,对上裴洛意垂望下来的眼,静波无澜,似古潭,幽深莫测。
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撩拨起这双寒眸中的一丝涟漪浮动。
她眨了眨眼,倏而一笑。
道:“大人,我能问您一件事儿么?”
不远处是丑陋至极的撕扯谩骂。
可这站得极近的二人却若琅嬛,尘泥难仰。
裴洛意看着她,没说话。
苏念惜也不在意,只攥紧了他的小臂,微微踮脚,几乎是挨着他的肩膀,凑到了他耳畔。
然后,带着毫不掩饰坏意地轻笑问:“大人,可有……妻室?”
裴洛意攥着念珠的手背倏而细微一绷。
他侧眸,看向依偎在身侧,抬起一双笑眼,娇意绵绵看向自己的苏念惜。
宛转蛾眉,粉腮杏面。
似是期许,又带娇羞,一双乌眸中还带了几分怜求,仿佛正在向心上人吐露情丝,只盼着他能给她哪怕丁点回应。
若非……眼下这充斥血腥谩骂与尸臭气味的情景下。
裴洛意几乎要当真以为她对自己有了什么心思。
他的眼底依旧凝寒深冷,静静地握着念珠,垂眸看着眼前乌珠顾盼的苏念惜。
两人间似乎慢慢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屏障,将四周充斥的谩骂与撕打怒吼全都隔绝了出去。
苏念惜好像听到了这人不见半分紊乱的沉稳呼吸、心跳、脉搏。
那双眼底,没有受到她半分的撩拨触动。
——怎么会呢?
这天下怎么可能会有无情无欲之人呢?
她就是想看这高洁沾染尘埃,弄脏了堕落了,撕开了伪装,露出赤裸裸的欲念,才更有趣不是么?
她忽而又靠近了些许,一手攀附他的手臂,一手莹白手指伸过来,轻轻一勾,也如那一夜勾住他的衣领那般,勾住了裴洛意手中的念珠。
随即轻笑靡丽地转过侧脸,曼声笑:“大人这般为我主持公道,当真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呢。大人……可有什么想要的?”
那夜的幽香,裹挟轻软,扑入鼻息。
短短的一截玉石念珠,被两人各自牵扯两头。
裴洛意看着那顾盼生辉的眼底藏不住的缱绻恶意。
片刻后,淡声问:“某想要什么,郡主都能给?”
苏念惜眼波一转,恶意几乎瞬间涌裂而出!
那一瞬间,裴洛意似乎窥探到了恶意之后掩藏的苏念惜真正的面目。
随即,就听苏念惜轻笑道:“自然。大人想要什么呢?”
一边说,一边又轻轻拽了下裴洛意手中的念珠。
如蛊如惑的话语,轻微的拉扯,仿佛要将他拖拽去往不可逃脱的何处。
裴洛意依旧无起无伏地看着她,静默两息后,道:“那就请郡主……”
“大人。”
后头,玄影忽然上前道,“全都抓起来了,是否送往大理寺?”
裴洛意的话语声湮没在唇齿间。
他的目光在苏念惜骤然嗔怒的眸子里停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然后转脸,淡然道:“羁押去大理寺。”
“是。”玄影应下,转身就见站在门外的纪澜一脸愤愤地瞪他!
他莫名望他,又被纪澜恶狠狠地无声骂了句什么。
“……”果然不能睬这傻子。
玄影默默地又转了个身,走到一边,对手下道:“都送去大理寺。”
“不!我不去!我没杀人!你们凭什么抓我!”苏浩然大吼。
苏柔雪也慌了,满脸可怜地看向苏念惜,“六娘,我真的不知大哥要害你。此事与我无关啊!你,你不能这般残害手足,你不要名声了么?”
苏念惜正恼火方才的打断——只差一点,就能将这仙儿的欲念勾出来了!如此才有机会能将这个能被沈默凌深深忌惮之人拿捏在手中!
如今打草惊蛇,下次还不知机会在何处!
猛地转脸,瞪向苏柔雪!
眼神凌厉,令苏柔雪陡然一噤!
随即见她又笑起来,一派纯真地说道:“三姐姐可真是体贴,这般为我考量。我会保护自身的,多谢三姐姐呀!”
苏柔雪看着那无辜含笑的美丽面孔,一点点扭曲,最后化作了青面獠牙的恶鬼,朝她森森吐着血气!
“啊——”她忽然尖叫一声,拼命撕打周围人,却死死按住,直接堵住嘴,给带了出去。
大雨瓢泼,将她淋得宛若落水的野鸡。
身后跟着苏浩然,还有被抬出去的秋霜的尸体。
那只僵青的手掉落下来,手指上的污垢被雨水冲刷,一路滴落而去。
苏念惜站在门内,看着狼狈的几人,弯唇浅笑。
“郡主,某就此告辞了。”身旁忽而传来那位大理寺正清冷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转脸来,瞧见人已转过身去。
忽而一勾手指——那念珠还在自己指尖。
裴洛意一顿。
苏念惜笑着晃了晃手指,“大人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该谢大人的。”
裴洛意垂眸,扫了一眼,道:“职责所在,郡主不必挂怀。”顿了下,又道:“还请郡主松手。”
说完,似乎听到隐约的一声啧舌。
他抬起眼帘。
苏念惜已松开手,退后半步,没有了先前刻意蛊惑的亲近,她的脸上,多出了一派端庄得体的笑容。
“今日辛劳各位大人了。夏莲,送一送。”
“是。”
裴洛意瞧着她骤然疏离冷漠的侧脸,片刻后,不疾不徐地握住青玉念珠,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轰隆。”
半空滚雷又动,雨势更大了。
然而昏暗的天,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苏念惜走出草庐,抬眸,看那云雨遮盖的天。
忽而惬意地深吸了一口气,雨水夹杂泥土草木的腥气钻入鼻息,并不好闻。
她却满心舒畅。
笑着朝身后道:“把这儿拆了。”
……
一辆外表寻常却十分宽阔的马车行出了槐花胡同,朝朱雀大街上行去。
纪澜掸干净了身上的雨,在侧面坐下,一抬眼瞧见小方桌上放着的玉石念珠,顿时笑起,道:“平安郡主,还挺……有意思的。”
裴洛意面不改色地将帕子换了一面,又垂眸擦手。
纪澜自顾说道:“从前只听说她卑怯懦弱,是个没主意的。”
裴洛意擦手指的动作微缓。
纪澜自顾倒了茶,又道:“没想到啊,居然是这样一个性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被冒犯了就敢张口咬下一块血肉来,啧啧,这哪儿是小白花,根本是吃人的虎狼吧?”
放了一盏在裴洛意手边,又道:“今日有她布置这一出,您说沈默凌会不会发现是故意做戏?”
裴洛意将帕子放下,伸手要去拿念珠,却倏而顿了下,转手端起茶盏,缓声道:“饵为假,却也能钓出真鱼。沈默凌还没到可在这南景朝一手遮天的地步。”
纪澜了然点头,正要喝茶,忽而又‘嘶’了一声,“殿下,您说平安郡主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哪一点?
玉真观背后之人还没能完全压住手底下之人的点?
热茶入喉,热意涌入四肢百骸。
他倏而想起那夜的香——千眠香,沈默凌秘制之毒。她知晓,并且会解。然而暗影卫所查,她与沈默凌并无交集。
握着茶盏的手指擦过釉面上浮莲的花纹。
见他不说话,纪澜又道:“可平安郡主跟摄政王似乎也没什么交恶吧?”
裴洛意放下茶盏,手指悬在念珠上,停滞一瞬后,又握在了手心里。
触手生暖。
他摩挲着光滑圆润的珠子,道:“用你的法子,去查查。”
纪澜一听,便察觉不对——太子殿下自己已经查过了?
他眼神微转,看向面前的裴洛意,顿了顿,问:“殿下对平安郡主,是否……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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