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就比我强那么多吗?”
再次在桌前坐下的时候,夏油杰问。
“?”疑惑于对方突如其来的狗血剧发言,榧野尊抬头看他,发现对方脸上的表情相当认真。
身上的伤还很酸痛,榧野尊用手按住前胸缓缓地揉。夏油杰此人和他的挚友一个德行,在美其名曰为教学的揍人之后,完全不进行善后工作。这两个人偏偏还巧合地都打到了一个地方,榧野尊按住胸口缓慢调整呼吸,总觉得对方是故意的。
这样看来,对方学生时期关于不放帐的厚厚一叠恶劣的检查大约是真实的。与其说是不良,不如说是因为太强,站得太高,才会忽略一些藏污纳垢之处。
“......你是认真地在考虑这个问题吗?”他费解地问,“所以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比的吗?”
“很重要啊?”对方用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说。“毕竟曾经是并称的最强。”
榧野尊注意到了对方的用词是“曾经”。
“你现在也很强啊。”榧野尊说,“特级诅咒师,这还不够吗?”
“是因为我先是特级咒术师,所以成为了诅咒师之后才成为了特级诅咒师。”对方突如其来地较起真来,把下巴放到手臂上看榧野尊,黑色的头发从手背上卷起来一点,“这不还是说明我的工作做的不够多不够好吗?”
“五条老师不也是先成为了特级咒术师,然后才当的教师吗?”榧野尊感到迷惑,“老实说你们两个的教学水平半斤八两,进步不大完全是因为你没打算好好教我的缘故在吧?”
“因为尊的术式很强嘛,术式反转就完全足够大部分工作场合了。”恶劣的大人眨眨眼睛狡猾地说。
“完全可以理解你们为什么是挚友。”榧野尊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是不同方向的恶劣,臭味相投罢了。”
“嗯?”对方笑眯眯地说,“尊已经修整好了吗?想再对练一次吗?”
“对不起,恕我拒绝。”榧野尊说。
“那真是可惜。”夏油杰坐直了身体,伸手端起了茶壶。相当优雅地用手拢住袖子,给榧野尊面前见底的茶杯添了茶水。
“怎么样?悟最近还好吗?”夏油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们是完全不联系吗?”榧野尊也端起茶杯,微微发烫的热茶滚在刚刚发过汗的火辣的喉咙里,茶水入腹,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关系是需要维护的哦?”他说。
“以我们现在的立场关系,到现在这一步也没有什么联系对方的必要了吧?”夏油杰轻飘飘地说,茶杯的下缘盖住了对方的双唇。
“唔......”榧野尊托着下巴盯着他看了一会,“搞不懂你们成年人。为什么不好好谈谈?”
“为什么......”夏油杰若有所思地重复,“大概是觉得,悟无法理解我这种软弱的心情吧?”对方自嘲地笑了笑,“明明说着自己是最强这种话,却轻易地就被恶意击败了呢。这样也能叫做最强吗?”
“在你心里真的觉得五条老师很厉害呢。”榧野尊说,“是觉得他连犹豫都不会有吗?”
“悟就是那样的人呢。”夏油杰叹气一般地说道,“不会迷茫,不会犹豫,决定好了就一心去做。”
“傲慢过头了吧?夏油先生。”榧野尊说,“甚至连被认为是挚友的五条老师都不愿意求助吗?”
榧野尊眨了眨眼睛,“这就是凡人啊。”他说,“如果以此定义的话,从不会迷茫的五条老师大概就是神吧?但是真的不会吗?”榧野尊问他。
“嗯……是哪边呢?”夏油杰沉吟,“虽然说悟对我还是缺乏一些理解,但是我对悟也是如此吧?”
其实并不难理解。童年时候接受的教育和见到的环境会在身体里烙下痕迹。再怎么想,出身于咒术界御三家顶端中顶端的五条悟和出身于普通人中产家庭的夏油杰都不可能达到完美的互相理解。隔阂从一开始已经存在于此了。
关系的开始,夏油杰自认为普通人中强者的咒术师,五条悟自认为咒术师顶端,这份站立于人群顶端的骄傲倒是两人合拍的起始。但之后,无数的分歧就于无声处彰显。
因此与其说是两人互相的缺乏理解导致了夏油杰叛逃,不如说,畸形的咒术界社会诞生畸形的人群,畸形的人群扭曲了正常的人。也正因如此,出身于正常家庭的夏油杰在真正面对了咒术和咒力带来的恶意之后,叛逃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骄傲立于顶端,但又因为这份骄傲放弃了求助。
所以究其根本有什么好说的呢?造化弄人罢了。
“不愧是心心相印的挚友。”刨去了前因后果,榧野尊没忍住讽刺。
皮肤轻轻摩擦过茶杯微微粗糙的表面,细微的沙沙声在沉闷得声音都能吞噬的和室的黑暗之中震耳欲聋。双方都不说话了之后,房间里几乎只剩下蜡烛烛芯火焰跳动的、幻觉一般的细碎噼啪声。茶杯杯底和矮几的木头桌面碰撞一声,然后是巨大的、无声的、漩涡一般的空洞。如同将全部的视线和光全部吞噬,是黑洞一般的巨大无力感。又一声。
只是轻微的沙沙的声响,然而榧野尊的心跳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起来。指腹沁出一点微微的凉意,他将手掌轻轻撑在铺在地面的微微粗糙的草席上,触感被汗水浸透微微地滑腻。手指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冷静,我(ぼく)。二重身说。
“尊,”夏油杰低声叹息,“最近我对你是太好了点吧?”对方把茶杯放在桌面上。陶瓷的杯底和木制的桌面在安静的和室之中发出咯嗒一声最后的轻响,夏油杰站起身来。宽大的袖口哗啦地擦过矮桌,如同蚂蚁啃噬一般的细微的沙沙声刺入榧野尊的耳朵。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是膝盖处酸痛的空白从那里抽走了他的力气。
冷静。
已经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了。二重身倒映在手指上银色戒面上的脸也模糊。对面的声音已经混乱成为一片空洞。
手指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
冷静。
嘴唇仿佛蠕动而出了这个词汇,又好像没有。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双唇之中含住的声音,还是二重身在头脑里的回响。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都想不明白。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头脑已经混沌得无法思考。然后他只听得到那个人的声音。
“站起来。”
相当冷酷的命令。他抬起头来。从高处俯视着榧野尊,夏油杰的神情看得不清楚,隐匿与背后投映的漆黑烛影之中。
成年人宽阔的肩膀撑着五条袈裟,在昏暗的和室之中成为巨大的影子。如同脖颈被扣上锁链长大的小象一样,榧野尊恍惚之间望见的还是九岁时候在血红的暮色之中,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巨大的、崩溃的、邪恶的、践行恶行、带来鲜血和痛苦的成年男人的影子。疼痛和恐惧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是无处可退的愤怒和焦虑。鬣狗站在角落里,露出牙齿,发出了嘶声的咆哮。
冷静。
肩膀幻觉一般地剧烈地疼痛起来,如同过去五年的那许多次一样。榧野尊很清楚,那里并没有伤口。
线香的气味如同蚊蝇一般钻入他的口鼻。巨大的黑暗在穿着五条袈裟的恶魔身后展开。伸展开的成年人非常有力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肩膀。
大汗淋漓地推开门,榧野尊正看见枷场菜菜子探头探脑的向着这边望过来。
与榧野尊双目对视,菜菜子脸刷一下红了,正要指责榧野尊,愣了一下。榧野尊下意识循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慢半拍地看到左侧肩膀上一条狭长的伤口慢慢地透过校服衬衫,渗出血来。
“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脆弱,和夏油大人在一起还会受伤的!”枷场菜菜子说,伸出手来拉住榧野尊没有伤口的另一边右手手臂的手指。手指被轻轻拉直,只是柔嫩的花瓣一般的少女的力气,却一瞬间拉直了他右臂之中疼痛抽搐着的神经,被拉扯到没有伤口的幻痛一侧的手臂,榧野尊的呼吸停顿了一瞬,然后才强迫着呼吸继续。
裂开的是在和五条悟打架时候的伤口。榧野尊意识到。
“夏油大人!我带着榧野去处理一下伤口!”菜菜子扬声冲着身后大喊。
“可以哦。”恶魔拿腔拿调地说,“我允许了哦。”
听见夏油杰的声音的一瞬,榧野尊的肩膀下意识抽搐了一下,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放松下来。
向后望去的时候,看见神佛一般慈和面孔的夏油教主身上黑暗的袈裟从影子之中浮现。
如同从黑暗之中浮出的串珠,其他的线索在他脑子里顺次亮起。
黑色,线香气味,五条袈裟,手。
疼痛。
与线索的那一头维系的是纤细的铁丝一般的尖锐疼痛。产生疼痛并不需要制造伤口,在肩膀上流血的只是旧伤。
世界上的咒灵有许多种。而术式为咒灵操术的特级诅咒师夏油杰手中更是有各种奇怪的咒灵。
要是想要驯养一种动物,除了巴普洛夫式的摇铃喂食之外,疼痛是所有物种共通解读的一种信号类型。感受疼痛是活着的生物的本能。对疼痛天然的回避足以让一种生物记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对于人类也是如此。
诞生于对疼痛的恐惧的咒灵也分为各种类型。牙痛、头痛、腰痛、腹痛。因为恐惧的对象过于繁杂和具体,因此诞生于疼痛的咒灵力量相当分散。
夏油杰在叛逃之前,无意间接手了一个一级咒灵。其内涵为,对于断肢的恐惧。其根源来自于一个被砍断了肩膀的工人的都市传说,因为编撰了故事,因此生成了对应的假想咒灵。甚至因为恐惧的集中,甚至是少见的达到了一级的此类咒灵。
不是状态的改变,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也因此进行了术式顺转试图固定自己的状态也没有什么用,只引得成年人一声轻轻的哼笑。夏油杰手指捏成对应的手诀,其影子在榧野尊的眼中模糊成烛火一般摇动着的一片。
“你该知道的吧,尊?”恶魔问。“会发生什么。”
“......”
菜菜子拉来了美美子。两个人一左一右拉着榧野尊去教中的医务室处理伤口。夏油杰就插着袖子在后面慢慢跟着。
没有反转术式,只是普通的清创和包扎。
菜菜子和医生要求想要亲手给榧野尊裹绷带,于是医生小姐就相当心大的在卸掉旧的被血污染的纱布、做好了清创工作和最内层包扎就不管了。任由菜菜子在榧野尊的肩膀上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榧野尊张张嘴欲言又止,但是最后还是在美美子睁大了眼睛的注视下把嘴闭上了。
“可以了,可以了。”医生小姐制止道,“到了这一步就差不多足够保护伤口了。”然后对方轻巧地接手了包扎,在绷带的接头处打了个节。
“哎——?”菜菜子意犹未尽地捏着系好的绷带扣,手指垫在下巴下面,趴在榧野尊裸露在外的肩膀上,小声嘀咕,“我还想玩。”
“好了,差不多就行了。”榧野尊推了推菜菜子的脑袋,一松手对方又倒了下来。他顺手捏了捏对方的脸......
被一把抽在了手臂上。榧野尊“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略。”菜菜子做了个鬼脸,然后躲到了美美子身后。美美子冲着榧野尊无奈地笑。
夏油杰双手抱着臂站在门边相当柔和地看着几个人。医生小姐的脸因为大笑而有点发红。对方轻轻地收拾着医疗箱里的工具,细微的碰撞声音轻轻响在医务室里。菜菜子和美美子两个轻巧地从床上跳下去,围在夏油杰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医生小姐的脸上露出了非常柔和温暖的微笑,与榧野尊对上了视线之后,对方也冲着他轻轻笑了笑。
如同花朵一样的柔和笑容。
虽然还是很讨厌夏油杰这个人,但是盘星教大体上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地方。
因为两边肩膀都受伤,没有办法再背上书包,榧野尊用手提着书包出了盘星教。在巷子里七绕八绕到了公交站台,准备等车回家。等车的时候耳机插在耳朵里,榧野尊开始选歌。
抬头的时候,看见了雪白的头发,鸽羽一般飘在空气里。
五条悟正站在逐渐黑沉了的天空下面,红色的日暮在天空远处沉淀为深紫。对方站在马路对面往这边看。榧野尊试探地向那边挥了挥手,得到了招了招手的回应。他想了想,走斑马线到了马路对面。
五条悟正揣着兜站在马路边,在榧野尊到了这边人行道的时候就一直盯着他走过来。便利店的袋子挂在对方的小臂上。
在那里还有一辆黑色的车。开车的是一个看起来相当沧桑的青年男性。
“五条老师。”榧野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