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自己数月来一心所为北韩,但她不是可以代表和平的和亲公主,她出身将门,代表百年疆场之仇。
一个南靖百姓在北韩可以安然无恙,甚至立功为官,但一个南靖士兵不会在北韩有活路,尤其是打压他们多年的叶家。
正如方正山,他正在以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审视自己。
有功绩在身,她还是没底气,有命没命,只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叶芷绾慢慢抬眸,看向北韩帝,眼神中带有一丝诚恳的乞求。
时间过了很久,两位使臣说得都有些口干舌燥,龙椅上的人始终沉着眼眸没有回话。
直至徐江出现在殿外,北韩帝才有了反应,他看着徐江一步一步走进,却没等人走到龙案前先开口笑道:“赵女官在大韩身份清清白白,是朕亲封的御前女官,与二位说的什么南靖罪臣毫无关系。?
闻此言,台下两人无不露出震惊之色,祎安郡主他们虽未打过照面,可满城的通缉告示是想忘都忘不了。
“不可能!我们二人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绝对认不错。”
北韩帝幽幽笑道:“那使臣有什么证据?”
二人有些犯难,这事还需要什么证据,整个南靖都可作证,总不能将永嘉帝请到此处作证吧。
其中一人眼眸转了一圈稍微使了个眼色,另一人会意却又赶忙摇头阻止他。
北韩帝起身接过徐江手中信件向殿内走去,“使臣请回吧,你们认错人了。”
不容置喙的语气出口,两个使臣暗暗捏紧拳头,快步离去。
北韩帝立在内殿门前,背手俯视剩余三人,眼眸深幽,“方正山,耽误正事这么久,你该走了。”
方正山深深望了叶芷绾一眼,领命回营。
另外两人低头跪着,北韩帝又淡淡道:“你随朕进来。”
虽未指明姓名,叶芷绾也知道是在叫自己,她换了个地方继续跪着,怀揣满腹心事。
午后阳光正浓,透过雕窗透进来,将内殿映得暖黄。
该是最惬意的时候,叶芷绾却像被寒意裹着——北韩帝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尽管使臣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但北韩帝刚才一丝一毫的讶异与怀疑都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打伤庆宁,北韩帝可以信她。关于这件事还在信她,那北韩帝明显是昏君。
叶芷绾现在面上能有几分平静仅是因为自己的命在北韩保住了。那两个使臣将消息带回,南靖必会追究此事,而北韩帝适才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个人——有北韩作保,南靖要不回。
她说不出此时的心情,惊喜与惶恐参半,她看不出来自己将来在北韩的命运会如何,或者说这一切是否需要付出代价......
北韩帝没有理会她,只坐于桌前打开徐江带回的信件开始查看。
内容有些长,整整燃了一炷香后,北韩帝才合上信件,发出一声不重不响的吁叹给她赐了座。
四目相对,叶芷绾几乎是如坐针毡,围绕在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她提口气扑通一声再度跪了下去,将头伏在地上。
“皇上恩情,臣永生难忘。”
她该请罪,更该致谢。
北韩帝低下头沉思一会后抬眸,目光收紧,直接肃声道:“朕不说废话,两国交战数年,死在叶苍军队手上的大韩将士不计其数,你为叶深之女,于公于私,踏入大韩都不该给你容身之处。”
“但你对大韩有功,朕并非不明辨是非之人,前些日子既已接受南靖求和,意欲歇战,便不会对你如何。”
“你依旧可以是大韩的御前女官。”
说到这里,北韩帝停顿一下,又沉声道:“前提是你真的效忠于大韩。”
叶芷绾眉头紧了紧,在极短时间内她将北韩帝的“依旧可以”和“前提”两词在肚中嚼碎了去理解,一个想法逐渐萌生,心间又开始隐隐抽搐。
庆宁是假的,她在解语堂认出来了,那人是与庆宁有几分相像,可气质却与教坊头牌无异,行事更是低俗上不了台面。
她本想以此解除联姻,但赵启身死军营的事情已经不用她再说出此言。
因为现在的情形已经上升到了另一高度。
南靖表面和亲暗地筹谋的举动太卑鄙,北韩帝不会咽下这口恶气,未来不久,两国会再面临一场战事。
她沉默着没接话,尽管自己厌弃南靖的某些人,但有些事情自己主动去做和被动去做的意义不一样,北韩帝或许给她铺好了路,可她不想背上叶家身上还未洗清的罪名。
北韩帝见她如此,轻笑一声,“晏儿身为太子,最早得知你的身份却选择相瞒,该当何罪?”
他一顿又道:“或者说,他无罪,百姓会怎么想。”
叶芷绾猛地抬头,略带几分玩味的北韩帝身边笼着威严,深黑的眼眸自带凌人的压迫。
这些天诚惶诚恐的梦境还是预料到了萧晏身上,她声音微微发颤:“起初太子殿下并不知情,是臣对他隐瞒了身份。”
北韩帝似乎对她的说法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道:“晏儿确实总让朕感到意外。”
叶芷绾心跳开始加速,大脑转个不停。
北韩帝早就知晓她的身份,却能隐藏那么久,那塞北军出征......
不行,绝不可因为自己连累萧晏,北韩帝此言并非针对萧晏,而是看自己的态度,她毫不犹豫的将头重重磕下去。
“请皇上明言,臣万死不辞!”
北韩帝眯起眼睛瞥了眼殿外,眼神意味不明,点点龙案将人叫到身边,低声说了很多安排。
叶芷绾听得很平静也有疑惑,只回了一句话:“庆宁公主是假的。”
转身离殿,她与北韩帝对视了一眼,那双幽黑的瞳孔有种意味深长之意。
她那时想不明白,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完全想通,可很多事情已经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了。
踏出紫宸殿的同时,萧晏被传进去。
两人对望一眼后擦肩而过,也没想过再次见面会是兵戈相向。
......
叶芷绾将物证带去了九生的林间小屋让他代为保管,又让他代自己给叶昭行通信。
九生一眼察觉出不对劲,跟着她反复追问,叶芷绾也不知该作何回复,只道是出趟远门处理公务。
赵九棠一同跟了出来,欲言又止,叶芷绾此时心绪正乱,理不清母辈恩怨,匆匆告别两人去了军营。
到军营时,方正山正在分别拷问两名主动提出献降的将领,他眼眶泛红却没有丝毫留情。
见到来人站在地牢门口,直接提刀冲了过去。
叶芷绾被他揪住衣领带的后退几步,有些慌乱的看着他。
下一瞬,寒光乍闪,长刀出鞘,狠狠在她面前划过。
叶芷绾低喘两声,发髻散开,颈前束缚松开,却是几缕头发顺着她的衣襟滑到了地上。
“叶苍父子曾是我的仇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今日方某砍你一刀,今后不会再提。”
方正山利落地将刀收回,面无表情接着道:“这两个人家世都很简单,在军营的行踪轨迹也与送饭时辰对得上,现在还没招。”
叶芷绾鼻头发酸,眼里涌出一汪湿意,硬憋回去,“让我来吧。”
方正山低下眸子给她让路。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叶芷绾分别给两人唱了南靖流传的民谣,身处敌营听到乡音,细微的小动作骗不了人,很快就能锁定是谁。
叶芷绾与他坦言身份,讲述南靖的种种,那人很快缴械,遇见相同使命的人有种死而无憾之感。
得到的结果与刀劳鬼差不多,幼时被带去严格训练,蛰伏多年为了任务而活。
但安插在军营中的细作大有用处,不可轻易暴露。
所以他多年蛰伏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仅仅只是在南山之战羽林军节节败退后,劝说玄策军首领在边城接受献降,引诱大军中南靖的埋伏之计。
只是他这个细作很纠结,初入军营十一岁,从小卒做起为了更上一步,探得机密便铆足了劲去立功,有一次为博取方正山的信任,在战场之上对他拼死相救。
但久而久之,他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
屡次遭受险境,都是军中将士相救。获取方正山的赏识之后,他对自己更是照顾有加。
面对二十年日日夜夜把酒言欢的过命交情,他动摇了。
有关玄策军的机密除前几年外,后来一封真的都没送出去,或是作假,或是传些无关痛痒的信息。
同营的兄弟情逐渐盖过信仰,他开启了纠结挣扎的生活。每日操练嘴里喊着誓死效忠北韩的口号,心中却总有一个声音警醒着他。
若不是身处军营练出了一身坚毅,他恐会纠结而死。
可喜的是,和亲公主来京了,他多年悬着的终于得以放下,两国不会再交战,便再无他事。
可联络人也在同日找到了他——羽林军副统领必除。
他一夜未眠,拖了一日,最终去完成了这个任务。
叶芷绾用肯定的语气问了他一个问题。
“刀劳鬼的接头人想要杀了他,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人怔了怔,怎会不知呢,刀劳鬼被擒后整个北韩都在传播这个消息,目的就是让其他细作信仰崩塌?
不过他的联络人再三安抚了他,只道是北韩使的反间计,尽管他有几分独立思考的能力,但侵入骨血,牢记于心的训言让他像服从军令一样信了那人。
当下祎安郡主提及此事,应当能证明刀劳鬼一事并不假。
他自嘲笑笑,其实自己回不回得去南靖并不重要,因为他早就有了赴死的准备,不然也不会留在军营不逃,只是在面对玄策的兄弟们时......没勇气承认。
可接下来叶芷绾的一番话让他逐渐窒息。
“他们指使你在军营杀俘就没想要促成真的联姻,南靖只是怕鹘月与北韩连成一气才假意求和。”
“实则......”叶芷绾想起假庆宁不屑一笑,“实则是以一位假公主让北韩放松警惕,然后再伺机攻打。”
那人听后眼神空洞着愣神许久,略带疑惑的看向眼前人,一时分不清她是北韩的赵军师还是叶苍大将军的孙女,张嘴带起一丝血沫。
“您......”
他停住,似是不知该说什么。
叶芷绾明白他的意思,接上话:“将军府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将军府不在我便无家——无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