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澄连夜坐长途汽车回来,虽说临市也下了雨,但没这里这般大,一下车就被积水湿了鞋。
带着的一把破伞直接被狂风掀了去,伞面的支架直接断了。
因为积水太深,返回城区的车都不开了,所以只好待在这汽车站里,只虚虚地开了一盏灯,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
这场暴雨下来,夏天的尾梢彻底结束了,连带着空气都有了点秋日的萧索。
其实她可以叫徐茜叶来接,但她不愿意麻烦别人,即使这个人是她最好的朋友。
从小一个人自立惯了,难免养成性子里的“独”,不愿意麻烦别人,生怕自己给别人带去一丁半点的不方面。
宁愿自己在这车站里熬一晚上,等明天白天再想想办法,说不定雨就停了。
只不过骆佑潜那一通电话打破了这个平衡。
耳边那句近乎急切的“你别乱跑,我现在过来找你”还在耳畔,刺得耳膜生疼。
乱跑什么呀,她早过了深更半夜在车站还能饶有兴致地乱跑的年纪了,累得连眼皮都撑不住了还乱跑呢……
她有点啼笑皆非地扯了扯嘴角。
这一琢磨,她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些旧事。
***
听说,她小时候是个长得还算非常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她没有自己幼时的照片,所以只能“听说”——孤儿院里,经常会有难以生育的或者孩子出了国的父母来领养。
陈澄那番长相,眼睛圆碌碌的,瞳孔像颗葡萄,长得很可爱,又有灵气。
自然有过“看上”的要领养她。
领养人要求有财产证明,一般都是些过得比较富足的家庭,每次有小孩儿被领养走,大家都会惊羡。
平白多了爹妈,谁不羡慕。
那天院长告诉她,晚一点会有新爸爸、新妈妈来接她去大房子住,以后不用跟大家一起挤着睡觉,一人一间房,还可以去很厉害、学费很高昂的学校上课。
陈澄满心满意的开心,从白天等到晚上。
她一个人蹲在院子前,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望着街口,路灯闪烁,车辆开得飞快。
她心底缓缓亮起的光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十分遥远。
新爸爸和新妈妈没有来,陈澄后来长大点才听人闲聊时提及,听说是突然发现难以生育的妻子竟然怀了孕,于是夫妻俩兴高采烈地退了约定。
当时的感受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
那些难以启齿的万千情绪几乎要溺毙她。
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
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陈澄头疼似的闭了闭眼,过往的一切委屈都有了决堤之意,连带着早已经好全的手腕都密密麻麻地抽痛起来。
她抬眼,却依稀看到一个人影。
很高,步履匆匆,看不清脸,头发全湿了,雨水和汗水一定顺着脸颊聚集在下巴尖上。
外头风声掠过树杈,恼人地响起来。
陈澄一动没动,蹲在地上,看着身影不断走进他,修长的双腿和发扬的衣角在她面前静止。
“你来啦。”她仰头,朝骆佑潜笑了。
骆佑潜眉心紧皱,捏着陈澄的手臂把她拉起来,触及还是一片熟悉的冰凉。
这回没害羞,顾不上害羞——陈澄整个人都冻得在打颤。
骆佑潜直接脱下外套,披到陈澄身上,又圈住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揽到怀里:“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先出去。”
冒着风雨他把浑身湿漉漉的陈澄半拥着走到公交车站牌前,出租车就等在那里。
司机一回头,看到这么一个头发还在坠水珠的人,立马一个头两个大,叫嚷道:“欸,我刚洗的车!”
陈澄脚步一顿,她实在有些累,脑子也锈顿,几乎是带着点“不知所措”地扭头朝骆佑潜看去。
后者非常财大气粗,直接把陈澄推了进去,随即自己也淌着水坐进来。
“说了一会儿下车另外给你两百,快开车吧。”
陈澄眯着眼,听了这句话,狐假虎威地挪着屁股在座位上蹭了蹭,神情非常满意。
“我给物业打电话了,家里水电都有了吗?”她轻声问。
“……不清楚,我跟你打完电话就出来了。”
甚至连伞都忘了拿。
车开了没一会儿,陈澄便睡过去了,还睡得笔挺,跟一尊佛似的,完全没有偶像剧里歪到身边人肩膀上的情节。
但好歹是人不是佛,抵不掉惯性作用。
车一个左拐,陈澄便偏头倒去,不是砸在骆佑潜的肩上,而是砸在另一边的窗玻璃上。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笑眯眯地说:“小伙子,你女朋友睡着了也不扶一下。”
骆佑潜一顿,没解释,伸手把陈澄揽过来,还深怕吵醒对方似的,动作放得极轻。
他按着陈澄的脑袋,慢动作似的,一帧一帧的把她按到自己肩膀上,湿漉的头发黏在他的颈窝。
“师傅,麻烦你开点空调。”
骆佑潜轻轻呼出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搂紧怀里的姑娘。
借着从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光线,他忽然瞥见她白皙手腕上闪过一瞬的暗光。
骆佑潜瞳孔一缩,从小在拳台上长大没有少受伤,不可能认不出疤痕,他捏住陈澄的手腕抬到眼前。
心间一跳,同时觉得呼吸拉扯着心脏,钝痛起来。
她割腕过。
以及他终于看清楚了她手腕上的那处不知所谓的纹身——向死而生。
***
陈澄美滋滋地睡了一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片酬已经到账,乐了一阵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以及昨天那泛酸难惹的情绪。
瞎矫情,她在心里暗骂了句,不屑地撇了撇嘴。
睡醒,她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看破红尘而仙风道骨的模样。
空气有点凉飕飕的,她直接在睡衣外头套上一见学院风的中性V领毛衣,睡衣纽扣歪歪扭扭地露在外面,一股新潮的混搭风。
得亏脸蛋好看,竟然还能咂摸出秀场上让大家难以跟上的高端审美。
走出卧室,铺面便是一股肉包子味,陈澄原先半眯着的眼睛倏忽睁开了。
“早啊。”她打了声招呼。
“吃早饭。”骆佑潜回头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碟子醋放到桌上。
“你还会做包子呐。”陈澄喃喃说了句。
“……”骆佑潜把小笼包外头的塑料袋拆开,“我不会,是外面买的。”
陈澄也立马发觉自己说了句蠢话,先不说肉包子外还包着塑料袋,以及家里并没有蒸包子的器具,再者,骆佑潜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会做包子。
“啊。”她应了声,晃了晃进水的脑袋,“你不吃吗?”
“我吃完回来的。”
陈澄看了眼时间,才七点二十分:“那你起好早。”
看了你手腕上的刀疤心疼到不行,一晚上没睡好,想对你好又能力有限,只好早起去买了肉包,没正当理由替你暖手,至少可以暖暖你的胃。
这是骆佑潜心里想的,但他没有说出来,太矫情,也怕吓跑了陈澄。
只说:“嗯,今天醒得早。”
他回屋拿上书包,单肩挂在肩上,勾勒出少年并不清瘦的身躯,其实不看年纪,那是一副结实到可以让人很有安全感的胸膛。
“我上学去了。”骆佑潜顿了顿,拉开门,在关上时门缝里轻飘飘又叫了一声,“姐姐。”
“去吧,去……咳咳!”
陈澄嚼着肉包,腮帮鼓起,含糊不清地说,被他这一声“姐姐”叫得差点噎住。
虽然她有时候会逗他说让他叫姐姐,但也只是说说罢了,并没有真就做好领个弟弟的准备。
不过这一声姐姐也让她心头一顿,涌上一股暖流。
骆佑潜成绩不差,在三中甚至可以称上名列前茅,他想了一晚上该拿陈澄怎么办,最后得出一个严谨又保守的办法——先把领地圈定了,再慢慢攻城掠地。
他不知道陈澄都经历过什么,不过也能想象总不是一段能让人笑出来的经历。
他想对她好,但知道自己冒然上去跟人毫无顾忌献殷勤,很容易察觉出什么,以陈澄的尿性,说不定就轻飘飘躲开他所有好意。
他从前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有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姑娘,甚至到现在都不确定,只知道自己想对她好。
陈澄看上去不理世俗,有点独善其身的意思,但其实人很好。
一声“姐姐”,足够让她慢慢放下心底的戒备,把骆佑潜当作自己人。
一来,可以毫不掩饰地对她好、照顾她;
二来,他算是提前占了个坑,以一个“弟弟”的位置密切注视所有企图篡夺“姐夫之位”的男人,待一切成熟,再开拓疆土,把猎物收入囊中。
骆佑潜想得乐呵,连上学的脚步都十分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