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膺城,大将军府。
比起坐,穆昭更喜欢站着,从金土南回来的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包括羊嗣,包括羊湖,都是一群久站不累的怪人。他双手拄着一根拐杖,站得像一根笔挺的桦木,使得身边三个年轻人战战兢兢一个也不敢坐。
“怀阳,国膺这里好呢,还是磐叔那里好?”穆昭说着话,眼皮耷拉着望向远方,看上去像在打着瞌睡。
“磐叔那里好。”穆怀阳耿直地回答道。
“这里委屈。”
穆怀阳默认了,穆昭继续说道。
“你姐姐来找过我了,她跟我在金土南那么多年,也沾惹了那地方的沙土气,颇有巾帼之风,就是,也有些彪悍。她有些话,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爹,我能不能知道一些我娘的事,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
“会有你该知道的时候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现在。”
“听话就是了。”
“我不明白。我自己知道,我的这张脸长得奇怪,我娘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好了!”穆昭突然加重了语气,凛然之气骤起,把江十一和陈泌吓了个哆嗦,穆怀阳也乖乖闭了嘴巴。沉寂了半晌,穆昭的眼皮子又耷拉下去,目视远方,继续说道:
“知道我为什么身体不好吗?”
“不知道。”
“因为,我这个年纪,这个位置,就应该身体不好。”
“孩儿不明白…”
“怀阳,我想告诉你,不要执迷于自我,我们自己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别人。别人怎么看待你,别人希望你是什么样,这才是你应该去认真想的,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自己应该要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什么位置。要活得像水一样,融入万物于无形,接纳天命。”
“我的好兄弟,我爹,磐叔,我当然要去照顾他们的感受,可是,仇人呢?看不起我的人呢?害我的人呢?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看法。”
“狭隘。”穆昭耷拉着的眼皮转向穆怀阳,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谁又是天生就跟你有仇?谁又是天生就要以你为敌?谁又是天生就要害你?每个人都不止是他自己,而是代表他背后千千万万人的整个集体。仇人也好,恩人也罢,他们也都只是被他背后的那股力量推动着要去做什么而已,其实,仇恨只是表象,本质在于人背后那股力量,谁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老将军的一番话语口齿清晰,条理分明,这完全区别于其他久经沙场的大老粗,诸如戴矮子,文卿之流,倒是很有类似凉平将军的那种儒将之风,可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凛然的霸气又是凉平望尘莫及的。江十一不禁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死人——公羊贤,公羊贤的那套哲学再度浮于眼前,仿佛那个考究的人正用着考究的语气在江十一耳边轻声耳语。
“大家不过都是为了一条活路,对一切的恩怨我选择理解与包容,只是我仍要做出正确决策。”
江十一感到震撼,一个人,一个仇人,一个死了很久的仇人,却能总是阴魂不散地冒出来引起自己由衷的敬佩,挥之不去。
穆昭的话,江十一能大概懂一些,可那对尚且过于年轻的穆怀阳来说,实在太过深奥。那年轻人甚至有一些不忿,恩怨分明总是每个热血男儿的必经之路,想必穆昭年轻的时候也曾那样,究竟是几十年的金土南戍边生涯让他理解了恩怨,也理解了无奈与决绝。
究竟是看过了多少的悲欢离合才让这对曾经充斥着血与火的眼睛,变成如今这般耷拉的模样,老将军啊,好沧桑......
穆怀阳真的有去虔诚地思索老爹的话,可有些东西,不是单靠思索能理解的,必须要去经历。他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想明白,吐了一口气,说道:
“孩儿还是不明白。”
“你还太年轻,情有可原。”老将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大半辈子都在金土南戍边,每年都要跟那些异族人打好几仗,衷宁人、直鼻人、乌人...每次都要死好多人,我的孩子,你的兄长死于直鼻人的埋伏,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要说我不恨那些异族人,不可能。可是当我看到他们为了不让部落的女人和孩子饿死,伤残的男人互相托付着把彼此杀了,取肉给亲人充饥......那时候啊,我哭了,不止我哭了,兄弟们也都哭了。可哭完我们还是要打,还是要杀,最后我明白了,我们没得选,他们也没得选。”
老人的鼻息在发颤,可眼皮耷拉依旧,没让人看出来太多的异样,平淡地述说着骇人心魄的往事。因为理解,所以平淡;因为平淡,所以决绝。
时间仿佛凝固了,穆怀阳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了,大概他是不忍心去打扰老爹的回忆,只是呆愣着低着头。一阵徐徐微风撩动着老将军苍白的胡须和鬓发,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他转过头来,拍了拍穆怀阳的肩膀,说道:
“怀阳,我知道你天赋异禀,你磐叔也知道。但我们都不愿意你去打仗,怕的不是你像你死去的兄长那样,而是,不想你像我们那样糊糊涂涂地陷入仇恨中,打到老了才明白,我希望你在上阵之前,能先懂一些东西。”
“孩儿明白了,孩儿会好好去想明白。”
“我带你去见一个孩子,他跟你年纪相仿,也跟你一样天赋异禀。”
“谁呀?”
“孙种。”
监禁孙种的地方,不像个监禁人的地方,倒像是招待外宾的豪华商馆,吃的穿的用的全是最高规格,全天候有大量的仆人伺候,当然,这些仆人还有另一个功能:监视。孙种在这里除了自由,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愁。
这种反常的优待是由于朝廷的怀柔政策,阜阴孙氏作为离州唯一的军功世家,也是中原历史上数得上名号的英雄家族,在离州的声望极高。之前孙家为南国政权而战时,孙普战死,孙重威战死,自是死得其所;如今南国已经覆灭,拉拢离州的世家大族的支持成了朝廷的第一要务。作为战后孙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对孙种处置的好坏死活牵动着整个离州世家大族的心弦,所以即使名为战俘,孙种仍备受优待。
孙种,字仲睿,年方十九,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熊腰,容貌奇伟,颇有气势。穆昭为了见他,特地穿上了大将军官服,毕竟再怎么优待也还是名为战俘,这种敏感的会面需要有更鲜明的立场。听闻当朝大将军来见,孙种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并无任何受宠若惊之态。
倒是大将军身后站着的那位气质特异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人几乎是在刚一见面就对上了眼,像是两只碰头的猛虎。一番礼数与客套之后,孙种首先发了话:
“这位是?”
“老夫的犬子,穆怀阳,与你年纪相仿,就叫他来见识一下。”
孙种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端详穆怀阳,这样我行我素地端详足有半晌,而穆怀阳则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任他看个仔细。最后两人相视无语,连最起码的客套都忘了,但从风貌上去看,两人确实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只是经历过战场厮杀的孙种显得更加成熟,而穆怀阳则尚有些稚气未脱。
“真是虎父无犬子。”孙种感叹道,他的这声感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完全没有半点儿恭维的意思,他还处在一个不屑于恭维的年龄段,尤其是年少成名的孙种更是有一种少年英雄的傲气。
“你们孙家才是虎父无犬子,你们父子三人都是当世名将,世所罕见。”穆昭道。
“谈不上,我们败了就是败了,不敢以名将自居。”
“昭昭天命,不在南而在北,你的父兄对南国忠心不二,死而后已,令人钦佩。奈何那吴君昏庸,贪图享乐,听信奸臣,使得离州百姓民不聊生,天道所不容,所以有此败,孙家忠烈虽败犹荣。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天下归一,我们不再各为其主,就不必再兵戎相见。朝廷一直很看重你,想赐予你官职爵位,你是少年英雄,怎么甘心一身才具被埋没。”
“我是战俘,能留得我性命,已经是大幸。但是,父兄既死,我虽不随他们而去,也不敢忘亡国之耻。我知道朝廷想召我为官,恕我不能从命,若能苟全性命,我只求解甲归田,以全忠孝。”
穆昭笑了,总是耷拉着的眼睛罕见地露出了一些长辈的慈爱,他说道:
“你们这些后辈的性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烈,像极了我们年轻的时候。老夫自然不能强求你不顾忠孝,只是老夫戍边多年,知道这天下不是两水南北之分,而是坐有四疆以广中原,更有大志者,应前往四方开疆拓土,岂能拘泥于那狭隘的两水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