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文字大狱,督抚进京!

内阁,政务堂。

红炬高烧,又是一次夜间的紧急议事。

大堂正中大案前那把椅子却仍然空着,次相高拱坐等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阁臣李春芳坐等在左边下首的椅子上,胡宗宪则坐等在右边下首的椅子上。

身着大红袍服的张居正这时已来到内阁,人却仍待在大堂后的房间里,目光慢慢移望向书案上的圣旨,怔怔出神。

国朝文人以不配合的方式试图反抗朝廷,终于招来了圣上的雷霆大怒。

革除所有功名者,正式进行文字简化,同时,降下了劫数。

两京一十三省纷起的“反诗”,均系反抗朝廷的文人所作,这些人骨气是有的,才气更不必说,只可惜不识大体,不随潮动,不顺民情,不明天理。

之前圣上对这些文人不肯为朝廷所用,还没想着赶尽杀绝,由他们散处林泉,吟风弄月。

但没想到文人们不但不感恩,反而变本加厉,指斥时政,影响国策,可惜了人才还在其次,但这搅乱了人心,圣上显然不准备再放纵下去了。

听说锦衣卫得了旨意,对“反诗”溯源追踪,凡书反诗者,抓住不必审问,可立斩当场。

凡传扬反诗者,流徒岭南三千里。

以言获罪。

当是文字狱!

嘉靖四十一年,第一场文字大狱,已然开启。

今晚,必定是个不眠之夜,锦衣卫缇骑四出,明显是掌握了一批题写反诗的线索,在杀人、抓人。

礼部尚书海瑞在御前受旨,所以一回礼部,就让人取来了大明朝全部功名者名录,然后,一把火给烧了,这会儿,还在燃着呢。

海瑞组织礼部官吏,传达了圣意,将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要在最短时间内,把上千个常见字予以简化,另一部分人,去编纂中华年史、历朝历代大事记。

这是要掘了文道的坟墓。

作为天下文职武官之首,张居正本该要尽力阻止这些事发生,但却什么也做不了。

乾坤独断的圣治,绕过了内阁,直接对专门的人下达了旨意。

张居正有种感觉,那就是嘉靖朝内阁,恢复到了永乐朝的光景,阁老们,手中权力越来越小,成了顾问的存在。

内阁,彻底失去了对抗圣旨的权力,去照着圣旨的意思做事。

张居正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从他坐上内阁首辅大臣之位后,就在不断努力扩大相权、扩大文官集团力量,怎么越努力,相权越小,文官集团力量越弱呢?

沉吟良久,张居正还是想不出结果,叹了口气,这才捧起那道圣旨走了出去。

张居正捧着圣旨的身影从大堂屏风后面一出现,高拱等人便都站了起来。

“久等了。”

张居正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没有叫阁臣们坐下,自己也没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高、胡、李三人,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

相权,在君权面前,本就是弱势的一方,却还要几个人分。

瞧一瞧,这内阁都是些什么人,时刻觊觎元辅之位,日思夜想等他下台的高拱。

一心让军方脱离朝廷控制的胡宗宪,风往哪吹人往哪倒,有着“上成君德,中协寮友,下戢庶司”之名的甘草阁老李春芳。

还有一位不在京城的阁老陈以勤,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家族,一触及百姓利益就翻脸,谁的面子都不给。

和这群“虫豸”一起,怎么能坐大相权,抗衡君权?

张居正有了总结,今日内阁势弱,不是他这个内阁首揆不行,皆赖队友扯后腿。

张居正举起了圣旨,道:“文道的事,想必都知道了,圣意在上,无可奈何,但我想说的,是伪造奏疏案的事。”

说到这里,张居正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了。

此前两京一十三省数十位督抚,出于维护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和自身利益的目的,任由伪造奏疏在坊间流传,坐视有心之人毁谤圣誉。

圣上为之大怒,派遣多位钦差大臣去查察,并让诸省督抚自查。

尽管阁老的他们没有去到地方,但也能猜到督抚们的想法。

要么敷衍了事,要么认为是寻常事件,互相包庇、隐瞒、推卸责任。

在看到这道对文道挖坟掘墓的圣旨以前,张居正其实也没当一回事,想法很简单,圣上总不可能把两京一十三省督抚一竿子全给打了,有着法不责众的幻想。

但现在,事情骤然恶化,善于揣摩圣心的张居正也无法保证,圣上是否会对整个文官集团高层出手。

那些行省总督、巡抚,是封疆大吏,也是内阁阁老们的亲密战友。

譬如说,南直隶总督的赵贞吉,和张居正同师从于徐阶,是正儿八经的师兄弟。

四川巡抚的谭纶,是张居正在担任裕王师傅时的好友。

还有湖广巡抚、浙江巡抚、河南巡抚,这都是张居正的熟识,属于有书信往来的。

高拱、胡宗宪、李春芳,包括京外的陈以勤,即便这些人在成为阁老以前,没有封疆大吏的朋友,在成为阁老以后,自然而然就有了封疆大吏朋友。

不论是以内阁阁老的身份,还是以师兄弟、朋友的身份,他们这些位阁老,都该给予诸省总督、巡抚提醒,别再作壁上观了,火要烧屁股了。

涉及正事,高拱也是凝神在听,身体一震,道:“元辅,至于吗?”

诸位封疆大吏才舒缓了心中一口郁结之气,这是又要人将吐出的气再给吸回去,这不是难为人吗?

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伪造奏疏者早已无从追踪,总督、巡抚们上哪找首恶去?

“至于。”张居正点点头道。

要是不让圣上出了气,以后有内阁,有朝廷大员,有诸省总督、巡抚吃不完兜着走的。

胡宗宪、李春芳从善如流,听进了心里。

甭管元辅猜想是对是错,在这种时候,给那些封疆大吏朋友提点两句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哪怕再不像查,也要装出个样子出来,不能再这样看圣上的热闹下去。

高拱默默答应。

“对了。”

事情安排下去,胡宗宪想到了件事,叫住同僚们,道:“元辅,刑部尚书潘恩上了道奏疏,言及身有病恙,向内阁告了假。”

奸人以潘恩的名义,伪造了奏疏,毁谤了圣誉,潘恩虽没有过错,但到底是“心窄”,竟患上了心恙。

闻言,张居正、高拱、李春芳默了一下,圣上天威之下,当朝重臣都难以释怀,莫名地心有戚戚然。

……

一夜之间。

数十人被斩。

数百人被流放。

大明朝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文字大狱,以京城为起点,向着两京一十三省辐射而去。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

在圣上以前,人人都说太祖高皇帝残忍暴虐,为此编造了诸多狱案来毁谤,文字狱也有不少,但无一例外,皆是伪事。

所谓太祖高皇帝文字狱案,比如给太学提匾额的詹希原,在传说因文字狱被斩后的第二年又“复活”为太祖高皇帝的御碑亭撰写碑文。

其他如翰林编修高启所谓作诗而死实际上因为犯案连坐,卢熊以簿录刑人家属事,坐累死,却被硬写编成了文字狱。

僧人德祥因诗而被斩,但实际上这个僧人活到了永乐年间。

僧人来复因用字而被杀,实际上是因为他与做胡惟庸合谋而死,与文字狱无关。

还有张尚礼、陈养浩这两个在国史中都没有记载的人被编出来来作为太祖高皇帝文字狱的证据。

就连坊间野史传说太祖高皇帝十分忌讳“光”、“秃”等字眼,就连“僧”也不喜欢,甚至连和“僧”读音差不多的“生”也同样厌恶。

他曾参加过红巾军,因此不喜欢别人说“贼”、“寇”,连和贼读音相近的“则”也厌恶。

但在《闲中今古录》说,杭州教授徐一夔在贺表里,因为写到“光”字和“则”字,太祖高皇帝认为是讽刺他当过和尚当过“贼”,于是杀了徐一夔。

而事实上,徐一夔在“被杀”的第二年,居然“复活”了,还给人写过墓志铭,平平安安地活到八十多岁,死于建文二年,在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

实际上在《大明御制皇陵碑》里,太祖高皇帝本人也没有隐瞒自己出家和参加起义的旧事,倒是坦陈了这段在士大夫们看来似乎很不堪的历史。

由此可见,太祖高皇帝根本不可能忌讳自己当过和尚以及红巾军的过往。

此后,还有两位大明朝皇帝被造谣大兴文字狱,一,是成祖文皇帝杀方孝孺,二,是正德皇帝罢韩邦奇。

方孝孺之事不必多提,十族俱灭又是传言,单说方孝孺的身份,是不降的敌臣。

成祖文皇帝靖难登基,方孝孺作为建文臣子,不愿归降不说,还对成祖文皇帝破口大骂,纵使成祖文皇帝悯念其才,愿予以活路,但方孝孺仍然选择自绝。

方孝孺之死,不是所谓的迫害,是理所应当。

就如三国曹操杀陈宫,纵然过去有千般万般的情义,但也奈不过“作死”二字。

在正德年间,浙江佥事韩邦奇因为看到宦官掠夺富阳茶鱼,为害一方,作歌哀之,被当地的镇守太监王堂认为诽谤圣上,下诏狱,罢黜为民,为时文人所诽为文字狱。

然,当时“立皇帝”刘瑾当权,蒙蔽圣听,正德皇帝连韩邦奇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其遭遇,皆是刘瑾、王堂所为。

而且,刘瑾、王堂也没有杀人,韩邦奇只是被罢了官,削了功名,贬为了庶民,在圣上登基之初,就起复了韩邦奇为山西参议,加了官。

之后,韩邦奇自觉老迈,屡次乞休,圣上屡次挽留委以重任,最终在南京兵部尚书职上致使。

直到嘉靖三十四年时,关中大地震,房屋倒塌,年近八旬的韩邦奇被落下的房梁砸中,死于非命,而亡。

文人凭借口口相传,众口铄金的本事,硬生生的给正德皇帝扣了个大兴文字狱的帽子。

可以说,大明朝前十位皇帝,从没有兴起文字狱,就连这嘉靖朝,前四十年里,圣上也没有兴起过文字狱。

在以工部尚书潘恩名义伪造的奏疏中,有一条便是奸人指责当今圣上迫害士人,大兴文字狱。

这一条,到底是奸人为了加重毁谤圣誉,还是为了给后人留下个当今圣上是像太祖高皇帝那样大兴文字狱的皇帝印象,已无从考证。

当今圣上索性随了奸人的心意,在大明朝中兴起了文字狱,题写反诗的,谈论伪造奏疏的,该杀杀,该抓抓。

铁血的杀戮下,朝野为之噤声,民间不敢谈说。

如此一来,反而没人再说当今圣上是个大兴文字狱的皇帝了。

在阁老们的提醒下,诸省总督、巡抚终于有了动作,一时间各省查出伪稿抄传的奏报像雪片一样飞送京师。

面对这样的情况,内阁阁老们无语至极,此等逆恶之词蔓延各省,甚竞传入土司内,其流传之广,一至于此,这也证明先前诸省督抚是真不干事啊。

雷霆行动下,各省已查获了不少案件,纠拿了不少人犯,其中以湖广、江西为最,而四川一省就捕获了二百八十余人。

在这种情况下,秘密查访已经不可能了,某些省的秘密缉访不得不转而进行公开办案。

就在内阁以为,诸省督抚听了话,能给予圣上满意的交代时,在看到锦衣卫、东厂、三法司和诸省督抚上报文书后,差点没有心梗死过去。

查来查去,捕获的嫌疑人们互相指控,或者将责任推向已故之人,有的在严刑逼供下“套夹则甘认罪,松刑又复呼冤”,案情不但毫无进展,甚而越发混乱,首恶抓不到,连个能问罪的人都没有。

事情越传越广,越传越邪乎,就连抵达京城,递交国书,准备观礼的诸国使者也都听说了。

就在北征大军凯旋还京前夕,圣旨降下,停止所有伪造奏疏者查察,诏所有行省总督、巡抚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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