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
皇上要穿朝服。
黄锦连忙走到墙边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面的柜盖,拿开了一块明黄色的缎棉,见到了摆在最底层那顶皇冠和那件龙袍。
将身子埋了进去,双手抄着龙袍连着皇冠一起捧了出来,走到床边,放在了另一只床几上。
黄锦靠过去,先在床边替朱厚熜将朝靴穿了,朱厚熜走到圈椅前坐下。
黄锦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面巾替他净了面,又拿起另外一把梳子在金盆里蘸了水,替他梳好了胡须。
朱厚熜站起,挺直了腰板,黄锦抖开龙袍在他背后半蹲了下去,将内袖口对准了他的双手往上提了上来,又绕到他的身前替他系好扣子,系好玉带。
朱厚熜坐了下去,黄锦去捧了那顶皇冠在椅子背后替他戴上,将那根长长的玉簪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过来。
全部梳洗穿戴完毕,黄锦的泪线穿珠般滴了下来。
二十多年了,他望着眼前突然换上皇冠龙袍的万岁爷,是那样陌生,恍若梦幻。
恢复青少年的龙颜,想来就和万岁爷初从湖北安陆进京,老祖宗伺候万岁爷初穿龙袍,一模一样。
“怎么样?”
朱厚熜感受到黄锦的情绪变化,询问道。
黄锦揩了揩泪,去到案几上捧过来一面镜子,半蹲着照来,“万岁爷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
朱厚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竟觉得陌生,别人都是恍若隔世,而他真是再世为人,忽然也有了感慨,“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黄锦不懂万岁爷的苍然,但也能勉强知道万岁爷是个好心情,不由得跟着心中欢喜。
朱厚熜见他一副傻样,笑骂道:“你啊,就是个笨人!”
在内廷里。
要不是之前有吕芳格外照顾着黄锦,黄锦哪能顺顺当当进到司礼监,坐到秉笔太监的位置。
这吕芳出了事,进了诏狱,黄锦没了吕芳照顾,是斗不过虎狼之心的陈洪。
陈洪来玉熙宫伺奉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一旬才来一日,忙着在司礼监争权夺利。
头上的老祖宗没了,陈洪在想着把自己的“祖宗”名号坐实了。
现在的陈洪,手里握着的权力,不比当初的吕芳小,但陈洪没有吕芳知足,凡是权力,不问大小,就没有不争的,全都想攥到手里。
陈洪想当嘉靖朝的“九千岁”刘瑾,却没有哪个能力。
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不是一个人就能完全攥在手心里,至少陈洪不行。
权力在陈洪手里,就像一把沙,攥的越紧,消失的就越快越多。
如果黄锦真的想去争,内廷多数司、局、监绝对会倾于他。
可是,黄锦什么都没有去争,天天就守着玉熙宫,偶尔不当值的时候,也去领着禁军去守禁门。
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让人看着就心急。
被万岁爷骂了,黄锦还是一阵高兴,笑出来还是那副傻样:“是。奴婢是个笨人。”
“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贴心。”朱厚熜一笑。
黄锦却不赞同了,“万岁爷这话,奴婢不敢都认同,我大明朝很多聪明人,开府的亲王、朝廷的文武,就连这内廷里,奴婢的干爹吕芳都不笨,但都与万岁爷贴心。”
说到吕芳。
黄锦的情绪顿时低落了些,在伺候完万岁爷后,他去过诏狱看望过干爹几次,锦衣卫虽然没有为难干爹,但就那暗狱的环境,人待的时间一长,也会生出诸多的病症。
“亲王?文武?吕芳?”
朱厚熜望着他,笑道:“朕的裕王,在想着跟朕打擂台,朕的景王,在藩地却不忘夺嫡,一有机会,马上就往京城跑,这叫贴心吗?
朕的文武,如严嵩、如徐阶、如严世蕃,弄得朕连胡宗宪这样的人才也不能大用了。
你会说这些人都是奸臣,才不与朕贴心,那如张居正、高拱就与朕贴心了?
人人都说我大明朝丝绸、瓷器,还有茶叶是倭寇不平,才卖不到西洋去,其实,销往西洋的丝绸、瓷器、茶叶从没有断绝过。
是张居正不知?还是说高拱不知?
看着内阁、六部、天下官员都在庆祝桃渚一战的完胜,高声疾呼着等绝了倭寇,靖了海面,我大明朝一年将多出千万计的银两。
但实际上,是在告诉所有人,倭寇要灭了,这是最后捞银子的机会!
江南市舶司上报,海面上走私的船只多了些,朕特意让锦衣卫去盯了盯,知道多出多少走私的船只吗?
与往年江南市舶司上报的走私船只相比,整整多了十倍!
整个江南,所有作坊仿佛疯了一样,织机在日夜不停地生产丝绸,一次性清干全部囤积的蚕丝。
烧瓷器的窑洞,也在日夜不停地烧制瓷器,炒制茶叶的,不知坏了多少口锅。
黄锦,你知道这十倍往年的丝绸、瓷器、茶叶提前倾销到西洋,等我朝靖完海,载满丝绸、瓷器、茶叶的朝廷船只出海西洋会面对什么吗?
我朝廷船只将血本无归!
到那时,张居正内阁会怎么上奏疏?朝中文武会怎么上奏疏?朕的两个亲王会怎么劝谏朕?
朕在十几年前下令彻底禁海,可不全是倭寇作乱,而是在朝廷船只抵达西洋前,总有我大明朝私船抢先一步到了西洋,倾销了大量货物,等朝廷船只到时,货物当然卖不上价钱。
出海赚不到银子,群臣煽动士林,士林煽动民间,全上疏指摘朕劳民伤财。
一个个的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却不知朕什么都知道!
那些私船背后,都是我大明朝的官员!
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故技重施,想再次事先倾销货物西洋,误导朕,误导我大明百姓,呵呵。”
朱厚熜笑得很冷,冷得彻骨,让这群虫豸活着,怎么可能治理的好大明朝?
就让他们先去西洋赚完银子,等归来时,再一道清算!
我大明朝东南军队,可不仅能杀倭,也能杀奸人!
黄锦不寒而栗。
朱厚熜看着他,眼神逐渐恢复了温和,“过去的吕芳也好,现在的陆炳也好,都在代朕巡牧天下。
朕用他们杀人、治人、罢人,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权力大了,麾下什么货色也都有了。
吕芳的干儿子杨金水是个蠢货,陆炳麾下的津沽千户王敏也是个蠢货!
除了朕,谁也不能试图命令、对抗我大明朝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