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赐宴,若父皇活着,本王当陈述张居正内阁、陆炳北镇抚司诸般孽障,如父皇察言纳谏,当就此打住。”裕王如是说道。
父皇活着,那便清君侧。
父皇驾崩,当铲除奸佞。
赵志皋没有犹豫,躬身答道:“遵殿下令。”
裕王朱载垕看不到,那低下的头颅,眼中闪烁着笑意。
殿下太天真了。
权力之争,不论是皇权,还是其他,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罢手。
等到神枢营统领汤克宽率领大营将士进了京城内,包围了玉熙宫。
圣上的死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而且,诸王俱在,登基的事,能直接敲定。
文武百官俱在,距离新年不过一个多月了,连新年号也能商定。
还有遗诏。
赵志皋这时文思泉涌,脑海中立刻就想好了一篇雄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年。
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不起,夫复何恨!
但念朕远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数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勤民是务。
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祀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祭不亲,朝议之礼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
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过,又婴疾病,补过无由。
每一追思,惟增愧恨。呜呼,愆成美端,有仗后贤。
皇子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可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过毁伤。
自朕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系狱者即贤释放复职。
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法典。
斋醮、土木、采买等项劳民之士,悉皆停止。
于兮,予以继志述事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
当体至怀,用钦末命。诏告中外,咸史闻知。
钦此。”
就在裕王府寝殿里。
赵志皋请笔而先书遗诏。
万全准备,当真是名不虚传。
裕王和几位六部侍郎看着这篇遗诏,不禁感慨赵志皋不愧是心圣王阳明的徒孙,下笔如有神。
心学有七派。
其一为“浙中派”,而创始人王畿,是王阳明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赵志皋,则是王畿最得意的弟子。
换言之,赵志皋算是王阳明得意的徒孙。
这篇遗诏,也着实不俗,通篇而下,嘉靖朝政令不便者,以遗诏改之,既否定了嘉靖朝的恶政,又足以彰显嘉靖悔过之诚,且避免新皇改父过之议,大手笔!大手笔!
就连裕王看完全篇,都下意识地点点头,这份遗诏实在是好,痛诋皇上之非,也翻案了议大礼,翻案了斋醮修玄,翻案了钳制言路,翻案了为所谓的盛世面子而大兴的土木,翻案了嘉靖朝四十年的件件恶政。
如果父皇已逝,以此为遗诏,等新朝降临,照此翻案种种,天下的大治,指日可待。
《易经》,有原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裕王、赵志皋不会犯不密之错,寝殿里的人,自这时起,都不能再离开。
通知神枢营统领汤克宽来日携将士入京的信笺,上了漆印,由赵志皋三十多年的书童连夜送出城。
……
玉熙宫。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携一封由密使“书童”急呈的信笺入宫。
吕芳转呈到御案上,就着殿里的烛光,仔细望向信笺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印着“刑部左侍郎赵志皋”八字!
朱厚熜略想了想,拿着这份信笺,又顺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坛走去。
走到神坛的火烛前,他将信笺的漆封伸到火烛的上方开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朱厚熜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开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干了,他这才从里面将一摞厚厚的信纸掏了出来,慢慢展开。
等信纸塞回去,由吕芳转回陆炳手上时,陆炳定睛观瞧封口烤漆处那方封印。
清晰地看见“刑部左侍郎赵志皋”八个凸字,竟完好无损,好似从未拆封过。
在锦衣卫里,是有复原烤漆印记的技法的,但圣上这一手,陆炳着实没有看出来是怎么复原的。
只能将之归为圣上修道有成。
朱厚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稍顷却说出了让吕芳、陆炳不敢去细想的话,“朕的儿子,有胆子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连朕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了。”
吕芳、陆炳都是兴王府旧人,知道这时候,不需要回话,趴在了地上,跪在地上接下来的圣音。
“陆炳。”
陆炳立刻趴下头去:“臣在。”
“京师三大营,和五军营、神机营,两大营统领,你可有了解?”
陆炳心一颤,趴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京营,始终是个很特殊的存在,这是爆发叛乱,守卫京城,守卫圣上的第一道防线。
反言之,如果京营发生叛乱,则会在第一时间威胁到京城,威胁到圣上。
所以,自成祖文皇帝起,就不允许朝廷官员与京营,与京营统领有接触。
而锦衣卫,虽然是皇家鹰犬,但属北镇抚司,属朝制之内。
面对圣上的问话,回答有,难免会让圣上怀疑锦衣卫心怀叵测,可回答没有,逐渐庞大的锦衣卫,密使遍布两京一十三省,要说在那如同筛子般的京师三大营没有密使,有辱圣上英明。
“照实说,朕恕你无罪。”朱厚熜淡淡道。
陆炳咬咬牙,道:“回圣上,英宗皇帝土木堡一战,京师三大营主力丧失殆尽,时至今日,仍未能恢复,且三大营的兵力严重不足,实际兵力远低于账面数字。
恕臣直言,若发生乱事,京营恐不战而败,以神枢营尤甚。
五军营、神机营,稍振作,但积弱已久,难成战力。
五军营统领郑开,神机营统领孙平,虽有为国整顿营务之心,然力微智短,终难大用,但忠心贯日。”
“忠心贯日,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