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闲聊

我们又进入了一个平原,派蒙便在一旁数落着我:“到底有好多沼泽呀?”我回答道:“如果把困难比作沼泽,那么就没有沼泽了,因为很多人会摆烂。”

平原上散落着小片的树林,各处都有河水泛滥形成的沼泽。一群飞鸟划过天空,保持着整齐的队形,让人想起飞行表演方队。它们环绕平底船飞行,随后又带着无懈可击的优雅,降落在岸边。它们迈着迟缓而谨慎的大步,寻找着吃食。

派蒙观察道:当条鱼被抓住,会先在飞鸟抖动的长喙里挣扎一下,随后那受害者便会如变戏法般消失。“不用看了,你的吃相跟那个飞鸟不相上下。”在一大片令人生厌的水面,太阳直直落下去,让芦苇和藤本植物间的波光更加耀眼。

不时有小片的林子出现,从中散出猴子、鹦鹉和其他鸟类的喧闹像是在提醒我们,船很快就会回到雨林。那地方的孤寂让我们无所依靠,我们无从得知为什么在雨林中并没有这样的感觉,虽然那里无时无刻不飘着死气沉沉的雾气,提醒着我们它毁灭性的切近存在。

我躺在吊床上,丧失了意志力般冷漠地看着周遭景色列队划过,唯一能感知到的不同是,随着午后的过去,光线在缓缓变化。

水流几乎没有给前行的船造成阻力。马达的节奏快了起来,清脆多了,让人难以置信,毕竟它已经老了,疯疯癫癫的,不稳定。不过这些都没能进人我的几乎不涉及个人色彩的注意力的表面。与往日一样,在那些满含预示的梦境降临之后,我陷入了一种边缘性的冷漠,紧挨着暗哑的恐慌。

我感知着它,仿佛它是种无法避免的攻击,攻击我的存在,攻击那些支撑我存在的力量,攻击我勉强的空洞希望一或许某天事情会好转,最终一切都会开始有好结果一无论如何,它都仍是希望啊。我已经熟悉这种短暂而危险的中立期,我很明白,最好不要考验它们。

否则,能得到的无非只是短暂的延长期,效果类似于因疏忽而过量服下药片,只有当身体吸收完解毒药剂时,药效才会停止。

船长走来告诉我,傍晚时我们会停靠在一座村庄旁,添些燃料和补给。我想起上校的建议,问起了他酒壶的状况。他知道他们嘱咐过我,带着轻微的厌烦答道:“不用担心,朋友,我在那儿会买的,够剩下的路上喝的。”他吸着自己烟斗飘出的烟气走了,一副生气的架势,像是要保护自己那片被别人践踏了的私密地带。

一行人下船时,我完全没想到自已会在那儿逗留很久,在生死之间挣扎几个星期:没有想到整个旅程将完全改换模样,甚至会变成一场令人精疲力竭的对抗,对抗彻底的绝望沮丧,对抗类似失智状态的攻击。

村里一共有六栋房子,围着一片圈牲畜的空地,似乎有时也被当作广场使用。两棵参天大树肆意长着,为下午聚在那里的肮脏、干瘪的居民提供阴凉。他们坐在未经打磨的树干做成的长凳上,抽着烟草,谈着从教令院传来的永远令人不安的模糊传言。

唯一有锌板屋顶、砖垒墙壁的建筑是一所学校,教士来布道时也作教堂。它有一间教室和一个给女老师的小房间,厕所已经很久没人用了,里面布满了青苔和无法辨认的污物残渣。女老师一年多前被沙漠人掳走了,起先一直没下落,后来有人带来了消息,说她和一个部族的首领住在了一起,不愿再回来。

军事基地也派来了微不足道的一一小队士兵,住在原先教室里的吊床上。他们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擦拭武器和反复做独自式的祈祷,叨念着滋养军人生活的那些苦痛。

船长给自己的军用水壶补了酒,之后,我们开始搬运大桶柴油,想把船的储藏间填满。空气潮湿得很,气温高得难以忍受,又缺人手,这工作实在让人筋疲力尽。没人想帮我们。船长状态差极了,老领航员几乎不能动,活儿只能机械师和我两个人干,当地居民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他们的身体被疟疾毁了,玻璃珠样的眼里空无一物,许久前就丢失了逃离此地的最后一丝希望。

在第一天的下午,我开始恶心,并感到了剧烈的头痛,我将它归因为长时间呼吸柴油马达的废气。

船的行进实在慢得让人绝望。

第二天,我们继续着同样的活计。看起来,睡眠和休息让我的不适减轻了一些。到中午时,我的所有关节都开始痛到难以忍受,颅底的针刺感让我开始暂时性地瘫痪。我去问船长这症状的原因,他听闻后直直地看着我,从他脸上的表情推断,情况应该很严重。

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到了学校中的张吊床前,让我平躺在上面,往一大杯水里滴了几滴黏稠的琥珀色的苦味液体,逼我喝了下去。他和士兵们低声说了些什么。显然和我的状况有关。他们看着我,仿佛知道我需要进行某种他们熟悉的可怕测试。一会儿,船长回来了,还带来了我在船上用的吊床。他把那张床系在土兵聚集的角落的对角处,撑住我的腋下,几乎是举着我把我带去了那里。那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脚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自己是拖着它们过去的,还是踏着步走过去的。夜降临了。温度稍稍降了一点,河上飘来了难以察党的微风。我开始剧烈地打起永无终结的寒战。一个士兵给我喝了些热的东西,我没尝出味道,随后便落人了一种深的昏睡中,几乎像失去了意识。

我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日与夜晕眩地揉在了一起。有时,它们像停在了某种我并不想懂的永恒里。那些凑过来的面庞很陌生,都泡在一种蛋白色的光线中,把他们衬成了某种未知世界的生物。我做了些惨烈的疆梦,总是和屋角还有锌板的接合处有关。我试图把一个角和另一个接合起来,于是便去改造支架的结构,或者为连接板材的铆钉配对,想让一切都正常,不要有一点缺陷。在做这些事时,我投入了高烧和痴念堆起的所有力量,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歇。仿佛思维忽然凝滞在了一种对周遭空间所进行的最基本的熟悉过程里。

在日常生活中,意识甚至都不会记录这类过程,但现在,它却变成了我的存在的唯一目的,是我之所以存在的最终极、最必要、最不可或缺的原因。

也就是说,我不是别的,只是那一件事,我只为那一件事而继续存活。

这样的痴欲延绵着,它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重要,与此同时,我逐渐落入了一种无可逆转的疯癫状态——一种呆惰的、矿工常会有的失智,我的本质,或者说,我曾经的本质,都在里面以失控的飞快速度溶解了。

此时此刻,我正尝试描述那时所受的痛苦,但却发觉词句不可能完全表述出我想赋予它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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